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3月29日星期五

無待堂: 如果這還是人




李嘉誠在業績發佈會內被問及政治問題,他說:「我自己嚟講,我日日都問自己呀,我對唔對得住香港人?」兩天之後,葵青貨櫃碼頭即爆發罷工。和黃集團旗下的工人控訴被資方剝削,包括十多年來工資不升反趺、在繁忙時間要連續工作三天三夜不獲補水、不發放雙糧等等;又有工人投訴被資方警告不要參加工會活動等等。

香港經濟絕不是靠自由行。香港少有的實業,就是物流業。碼頭外面的世界是繁華的,還有餘力炒樓炒股;碼頭內卻是個勞動地獄。勞動是人的一部份,但當它佔據一個人一整天的所有時間,這是雖生猶死。日本叫這做「過勞死」,先是人完全成了工具,然後是這件工具的徹底報銷。當然,大公司的衣袖是乾淨的;就像我們外面的世界也是沒有血跡的,因為他們早已將東西「外判」出去。外判,就不關我事了。這個做法一方面可以極大程度壓縮生意成本,又可以撇清關係。一句「承判商僱用」,恐怕任何人都可以睡得安樂、三省吾身之後還可以說句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曾經做過一些體力勞動工作。跟碼頭工人的,當然無法相比,但現在都記得那種「自己不再屬於自己」的勞動處境。那個工作是要搬運以及分好一疊一疊的中小學教科書。一兩本書不重,但十幾疊就要用拖車拖的。做一天,骨都散掉、手指發麻、指頭割損;又做過派傳單的,是另一種神奇:要被機械式地拒絕和站一天。勞動工作本來就已經辛苦,薪金再經層層剝削,不知道怎麼活。

但沒辦法。你在大學教書,就不會感受到工人的處境。做碼頭工的,也就沒有空也沒有方法去發聲。大眾關注幾個黃毛大學生的無心之失,總是比那些真正、直接、存心的剝削更加多。

最近要讀一些納粹集中營的歷史,發現集中營之外其實是一個更大的集中營。猶太人會被全家送入集中營,婦孺會被送去毒氣室殺掉:健康、可以工作的男人會被選出來,為帝國生產物資。這些男人的所有隨身物品都會被沒收、頭髮會被剃掉、名字也會被剝奪、身上會被紋上一個方便管理的號碼。每個人的意義就只有工作。到沒有工作能力,就送去毒氣室。那個時候,帝國不為人而存在,是人為帝國而存在。究竟香港的經濟發展是為了香港人,還是香港人的存在僅為發展經濟、為了返工,已不言而喻。

每到打颱風,就會出現嘉誠哥的玉照,上面有對白一句:「記得聽朝返工喇﹗」

最近讀的那本納粹生還者回憶錄,叫《If This Is a Man》,如果這還是人,如果這還是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