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一件事的結果,是一件事的開頭。
墨寫的謊說,決掩蓋不住血寫的事實。
血債必需用同物償還。拖欠得越久,就要付更大的利息。
— 魯迅〈無花的薔薇之二〉
一、引子
對於海洋,我們從小就有無限想像。對於海員,我們總會幻想那藍領巾白襯衫在海上迎風而行的英偉。對於碼頭工人,我們或許幻想他們吹著海風、在蔚藍的天地一色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如宮崎駿《紅花坂上的海》,嗚聲冒起,船隻靠岸,海鷗略過,拋下繩索,迎著微涼,浪漫的工作。
但原來,在封閉而黑暗的碼頭業裡,在李嘉誠的高壓統治下,一個我們不能進入的勢力國度,我們對碼頭工人,壓根兒,一無所知。
前幾天的早上,我隨行到了荔景碼頭幫忙收集碼頭外判工簽名,希望團結工人令工會能與資方談判,在十多年沒加薪的情況下作出爭取。只見工人急急地往碼頭方向走去,口裡唸著「怕遲到」。碼頭太大,迷宮一樣,橫跨葵涌、美孚、荔景的海岸。據說美孚那邊有條捷徑去碼頭,要爬過高聳的鐵網圍欄,危險,卻仍有不少工人從那裡繞道。碼頭太大,迂迴百轉,他們那種趕頭趕命的心情,不難理解。我想起中學時跑回學校的焦急,我們被罰的是留堂,工人卻是被罰飯碗不保。
碼頭工人的樣子很易分辨,黑黝黝、結實實的大多就是了,在日曬雨淋之下,他們有他們天然的特徵。猶記有個外判工跟我說,「很久沒加過人工了,我還要養一家大細,只能默默做,沒什麼希望,只想多勞多得,但現在多勞也不是多得」。這不是個別例子,在外判公司的魔爪下,這是眾生相。在以商業邏輯運作的資本主義社會裡,我們無法想像,工人面對的困境是多麼絕望、資本家施以賺到盡的手段是何等決絕。
二、和黃碼頭一二事
香港國際貨櫃碼頭(HIT),隸屬和記黃埔港口集團,是世界最大的私營貨櫃碼頭經營商。它擁有四號、六號、七號、九號(北)泊位,同時與中遠太平洋合資經營八號兩個泊位。公司最終持有人是最為人熟識的誠哥,而他的和黃港口集團在二零零九年的稅後盈利是高達13.9億元。
公司旗下有五間外判商,分別為現創、聯榮、高寶、永豐及培記,負責聘請碼頭內不同的工種,包括橋邊理貨員(俗稱揸紙)、繫絪員(俗稱水爺)、機手、掛釩員、內運車司機、驗櫃員等。工種主要分為公司工及外判工,公司工由香港碼頭公司直接聘用,直屬李嘉誠,在待遇上較合理和穩定,例如有輪班時間、按月出糧(普遍有十七個月糧)、有固定食飯時間、年尾花紅等。外判工則由外判公司招聘,有時再作二判、三判。工作時間由十六至二十四小時不等,按工出糧,每二十四小時一千一百一十五元,三更工資不一。福利上,外判工沒有規定的食飯時間、也沒有醫療保障和花紅。
三、碼頭工人的悲歌
試想像一個人連續工作二十四小時、在四號、六號、七號、八號泊位之間遊走,遊走整整,一晝一夜。事實上,貨櫃碼頭裡的揸紙和水爺,其實就是如此。他們要每月都連續工作廿四小時,做足三更。A更由早上八時到下午五時、B更下午五時到凌晨十二時、C更凌晨十二時到早上八時。一做做三更,不得選擇,不得跳更。上班與下班,時鐘剛剛好,轉了兩個圈。在繁忙的船期,節日前後,外判商為了減少人手,碼頭工人不得不加班,「直踩」七十二小時。
除了工時密集,基於船隻的既定航線,工友的工作效率必需要快。由於船隻在香港停泊過後,需按時前往台灣、馬來西亞、新加坡、印度等地,故此他們的工作不得延誤。在高壓的環境下,工人連續工作一日一夜,疲於奔命,但工資卻少之又少。現時揸紙和水爺工作一連三更,只得 $1115,比起1997年 $1480的工資水平更要低。換句話說,他們現時平均時薪大約只有 $
50。
人工低之餘,他們的吃飯時間也不定。他們有時間則吃,沒時間則不吃;有時也許要在橋邊吃,好彩有空檔的則能在休息室吃。至於龍門吊機員及船旁吊機員,十二小時都要在吊機內操作,因此一日三餐都在吊車內解決,飯盒由吊臂運到八九層樓的空中。基於身處高空,為了保持運作,工人不能往來復返,結果被迫大小二便皆在吊機解決。據說有工人只能把小便往下射,大便則以報紙包裹。你可能覺得他們不衛生,但如果不是公司對工人的規訓如斯嚴厲,他們也不想如此。這是制度的錯,與工人無尤。
工友在每天坐十二小時的情況下,不少也落得頸骨變形、腰骨弧度被拉直。此外,工時長也令碼頭意外頻生,包括交通意外、貨櫃掉下和火警等。據工友轉述,碼頭內曾發生貨櫃倒塌壓著人卻沒人知道的意外。早前有貨車司機猝死於車內也只是冰山一角。至於風季,曾有工人被要求在八號風球下繼續工作,直到完成該貨櫃為止,完全違反守則,卻未受到政府應有的保障。在這個封閉而九反的國度,勞工署對於工傷和內情一無所知。
隔著一個閘口,就是兩個世界。一個現代摩登燈紅酒綠,一個則是除了勞動、還是勞動。
四、岸上的階級鬥爭,碼頭工人需要我們支持
說回我在荔景天橋上收集簽名的情景。當日有很多外判工在簽名時,也不肯寫全名或留下所屬公司,怕被公司揪後算帳。事實上,公司很多時都會對參與示威的工人故作留難,甚至阻止他們對抗資方,不然即作解僱。是故李嘉誠以消音政策,鞏固資本日復日對勞動者的壓迫。
今次,百多個工人站出來,爭取應有的權益,無疑懷著無比的勇氣。在十年沒加薪,碼頭卻年年賺錢的搶奪下,他們要求薪金每年調整、 爭取工人與資方談判的權利、工作廿四小時加薪三百,這些條件在我看來實在合情合理。勞動者從來對一個地方的發展都默默地作出最大貢獻,沒有他們也就沒有建設、沒有他們也就沒有城市。但在外判制度和利益最大化的原則下,他們往往成為犧牲的一方。在資本家狡猾的分化和偽懷柔政策下,我們必需看清他們剝削工人的事實和本質,與社會的基層工友共列一線,對抗壓迫。
凌晨時份,我手上拿著一份碼頭手繪圖,上面有很多圖形,代表貨櫃的長方形、吊機的直線、泊位的虛線、物流的箭咀、船隻的三角形。還有很多碼頭公司、外判公司的名稱,不同的勢力範圍每天上演著惡性競爭的割據和分化,公司互相吞併互相對壘,工人不得而知,任由擺佈。據說,只作招聘的外判商每三千就拿二千,只予一千工人,無本生利。
看著這份地圖,是我們不能內進的彼岸,只能隔空幻想工人的血汗,這是香港的富士康。封閉的碼頭業是資本家的競技場,以壓榨為手段、進帳為目標,以擴張率最快、吞吐量最多、排名度最高為繁榮的指標、驕傲的業績。看著香港國際貨櫃碼頭的網頁開頭:「董事長的話」,他說:他為碼頭工作的團隊感到驕傲。簡直令我作噁,虛偽得令人問心有愧,粉飾太平只是合理化資本家剝削勞工的序言罷了。在繁榮的背後,是碼頭工人的辛酸史。在優美的藍巴勒海峽背後,是資本主義所縱容的權力不對等。
支持工人,支持抗爭,支持談判,支持工人以抗爭和談判奪回勞動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