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年前,與《信報》編輯周淑賢閒聊,回憶童年時讀的小學課本,比對課程改革之後的新課本,驚覺童年課本乃民國課本之香港版,優美的白話、樸素的插圖、忠孝節義的教誨、天真爛漫的童趣,農圃之樂、山川之美,都被殖民地政府巧妙融合在本地課本裏。課本保留故國之思,減去的,是民國時代的愛國激情和破舊立新的狂妄。後二者,在今日看來是稚嫩的,也是危險的。
在鄧康延編著的《老課本新閱讀》裏面,讀到〈老鼠開會〉,眾鼠決議為貓掛鈴鐺而無人承擔任務的童話,如見故人;讀到〈愛國〉、〈用國貨〉之章,見民國人之急功近利而不明學理,讀到〈去迷信〉之章,就見急速現代化而缺乏耐性理解風俗之狂妄。香港之幸,是此地保有民國趨新之利,而無有民國革舊之弊。民國熱,在內地熱了好幾年,老課本也用簡體字橫排本的方式重版了,我一本都沒買來看,免污吾目。楷書直排的民國老課本,除了圖版之外,被中共出版法律強制之下,換成了簡體字橫排本,頓有蠻夷當朝、河山破碎之感。鄧康延醉心收集和閱讀民國課本,他在香港版「補序」說,編著的民國老課本得以在香港以正體漢字直排出版,「或許更接近原來的文本氣息。沒有意識形態和文化政治運動的割裂,民國的童年和港台的今天,在語境上更為接近」。
清通的語文
民國新舊交替,去古不遠,用的語文也有天趣。我童年的香港中文教科書已是彩色革新版,但父親和隔壁黃婆婆教我在《通書》(俗稱《通勝》)讀的《增廣賢文》、《朱子治家格言》等啟蒙讀物,用的白描圖畫和楷書體,就如民國老課本。楷書體,用的是唐朝歐陽詢的法帖。這種楷體,台灣公務機關常用,在台北街頭的毛筆招牌題字,舉目都是。香港殖民政府部門的題字,愛用宋楷刻印體,多了機括,少了儒雅。
民國小學課本無標點,靠字體的起伏斷句,偶有押韻,如下面一章﹕
天初晚
月光明
窗前遠望
月在東方
這是《新國文》第一冊第二十九課,小學初班的課本。文章靠字句對仗斷句,由三字句遞進到四字句,自然隔斷,毋須標點,符合中文口語的習慣,符合《詩經》三言、四言交替的古風,也承繼了王朝時代童蒙教本的《三字經》(三言)與《千字文》(四言)的章句。「窗前遠望」與「月在東方」押韻,以「方」字的平聲收束。寫這樣的課文,當時的人是不須太多思索的,因為他們童年讀的就是古書,去古不遠。
至於在課文圖版下面做箋注的鄧康延的文字,我讀了幾則之後,就不想讀下去,多是東施效顰、狗尾續貂之作。他編撰老課本,並在書後與中共的新課本的課本比對,用心良苦,也有懺悔與自新之志,可惜中共將國人的性靈與語言摧殘太甚,病入膏肓,無藥可救。比如上述一章,鄧的感言就是﹕「望月的人,讀課本的人,百年後再讀這一課的人,可能都會覺得,還是中國的月亮圓。難以解釋,最著名的漢學家能翻譯出『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的味道嗎?有些計量,不在眼,在心。」
課文是天真爛漫,不言而教,鄧先生的解說卻是遁入共黨愛國主義和東方神秘主義去了。讀了,就領會中共教出來的人的愚昧無知與矯揉造作,他們再讀多少民國老課本,恐怕也救不回來的了。
真誠的傳道
我童年的科學書,用的都是淺白文言,也是承繼民國遺風。例如「雷電」一章,說「空中之雲,或高或低,各儲電氣,二電相觸,乃發聲光,其聲謂之雷,其光謂之電,實一物也……故雷雨之時,勿倚高牆,勿著濕衣,勿立樹下,皆避電之法也。」妙用古文的對仗與遞進的句法,解釋物理與雷電自保的常識。
我最喜歡的一章,是《共和國教科書新課文》第六冊的第一課,題為「人之一生」,課文如下﹕
人之一生,猶一歲之四時乎。春風和煦,草木萌動,一童子之活潑也。夏雨時行,草木暢茂,一壯年之發達也。秋冬漸寒,草木零落,則由壯而老,由老而衰矣。然冬盡春來,迴圈不已,人則老者不可復壯,壯者不可復少也。語曰「時乎時乎不再來。」願我少年共識之。
這是小學高年級的課文,今日看來艱深,往日的兒童以小學畢業為準,課文如老者向少年教誨,讀之有益。課文寄託了「天人合一」、人之生老病死與四季的榮枯更替一體的儒家精神,更有天地永久而人命有期,天人不能合一的悲嘆,以老人的口脗,勸喻少年珍惜青春,如祖父囑咐兒孫。這是真誠的傳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