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又爆發「通識」試題大恐慌。今年的「通識」試以「政黨」為題,列出政黨民望的兩個圖表,叫考生講市民對立法會政黨為何態度冷淡。考評局狡辯,說不考應考生的「政治立場」,但稍有點「通識」,答此怪題,即可知不可能,而且題出得乖謬——市民對立法會冷淡,覺得立法會不代表自己,是因為立法會有一半議員由功能組別產生,而不一定是政黨有沒有「人才」或資源。香港設立什麼「通識」考試,在本質上是錯的。新亞書院前創辦人之一的唐君毅,說讀書求學,必經五個階段,哪五個階段呢?
第一個階段,是「信」。唐君毅說:「相信他人的話,此他人,或是父母,或是師長,或所佩服的今古人,或公認的聖賢,而依他的話去做。」這個階段,先不要急於「質疑」,因為少年心智未成熟,二來學識根本沒有打下穩紮的基礎。沒有基礎的時候,小孩子先聽人講話,不要亂插嘴,才把心胸裝成大器。到「信」得差不多,成長了,第二階段,方是「疑」。此一階段,唐先生指出,學生必定接觸持論相關的各種書籍,相互矛盾的理論出現了,像《聖經》的「創世紀」、達爾文的《相對論》,怎麼辦?這就要漸學會疑了。人的獨立思想萌芽,是疑他人的話,疑書中所言,在疑中抉擇。人在「疑」時,如小兒學行走,忽然跌下又爬起,左不是,右也不對,但會疑,即是開始進步了。第三階段是「悟」。群疑並興之際,有如迷宮失去方向,在黑暗中自我摸索,漸漸便找到出路。此一山重水複、柳暗花明之際,便是豁悟之時,人在學問之中,便是有所心得。有了心得,亦只是點滴。把心得由點匯成線,復又由線織成面,至此天文地理,中西哲史,才到得「通」的境地。此一階段,絕不在中學,甚至不在青年時期,要經歷挫敗與人生的哀痛。譬如台灣作家柏楊因言獲罪,坐牢十年,家破人亡,才寫得出《中國人史綱》,做到通今古之變,但到此高處,已逾六十花甲矣。
「通」了之後,才發覺自己對生死宇宙,竟是無知。這才以謙卑之心,回到了以前。這一關方是突破,而後而能「言」,即是成一家之言,至此離「大師」不遠了。唐君毅的讀書五段論,頭一階段的「信」,不可與「疑」同時並行,但今日難以運用。為什麼?因為那時候的教育,讀的是經典,唐詩宋詞要背誦,四書五經總是教人向善。即使數理之道,也沒有什麼疑與不疑之處,九歲的兒童如果能疑四則運算,早就是天才。但今日的中小學教育「改革」,改得烏七八糟。鼓勵兒童「獨立思考」,不得不為,因為唐君毅時代沒有電腦網絡。一上網,就有許多垃圾資訊、五毛評論,顛黑倒白,不可以不以理性與邏輯嚴加過濾。但中小學這個階段,吸收力和想像力強,分析力與辨是非的能力弱,也就是說,沒學懂走路,先要奔跑;奔跑未穩,要學芭蕾舞步,一切都又缺乏名師,如何能不大亂?讀金庸的《射雕》,在十多歲「信」的階段,學習主題的英雄氣概,鋤奸揚正的俠風。但《天龍八部》與《笑傲江湖》已經是金庸對俠義道德的「疑」,中學生不可能跟得上。《鹿鼎記》則推翻了前此的宮殿樓台,便是「悟」與「通」——然而四十年來的事實證明:膚淺的讀者,心智未成熟,閱此書必只專注於韋小寶有幾多個老婆,而不知其悲劇與諷世的意義。所謂「少不讀《紅樓》,老不讀《三國》」,豈不正是此意?少年人心智未開,看《紅樓夢》也只識看寶釵情事,不識其中講生死的通變。老來則奸猾,讀《三國》則吸收其中的奸謀,更加學壞。所以應該倒過來:少年時看《三國》,學劉關張的忠義一面,信曹操是壞人;《紅樓夢》則留待年紀大時看。香港的「通識」,以唐君毅的「五段論」,已足以證其謬。中國現代沒有哲人,無法因應「地球一體化」時沙石俱下的知識爆炸,如何「信疑」並舉,提早「悟通」,特府的什麼通識,模仿西方,又不知人家的思想自由早有三百年,不中不西,填鴨也不是,燒雞又不成,落得個東施效顰的醜態,卻又是把中產階級嚇得紛紛把小孩提早送英國,學做「薄瓜瓜」而已。特府要面子,愛鬥氣,是不會改的,不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