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屆奧斯卡二月底揭曉,張藝謀的《金陵十三釵》先輸了金球獎,又在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初選出局,剩下獎項也全軍皆墨。惜哉,我真心期盼此片能獲最佳男主角獎,就憑基斯頓.比爾前往山東臨沂探訪陳光誠,其情其志比《金陵十三釵》的美國假神父更具人性光輝和人道關懷。也憑這點,天朝廣電總局並不樂見基斯頓.比爾得獎,萬一他捧得金人,上台致辭口沒遮攔地說起那位中國盲人,天朝情何以堪!
《金陵十三釵》難入金球獎和奧斯卡最佳外語片之門檻,關鍵還在深度。論投資和張藝謀的名氣,都遠勝於那部伊朗片《伊朗式分居》,卻就是贏不了人家。《金陵十三釵》的人性刻畫,可知比起法國莫泊桑一百三十多年前《羊脂球》不如遠甚,那篇小說描寫普法戰爭從淪陷區出逃的一群法國人,馬車裏有貴族伯爵、知名愛國人士、政客、商人、修女,也有一名綽號叫羊脂球的妓女。這些人對她前倨後恭,只緣普魯士軍官要羊脂球陪睡卻遭她怒斥,馬車被截不得前行,那幾個同胞便多方勸導羊脂球要深明大義,要為愛國作出偉大犧牲。羊脂球哭泣着屈從了,馬車上的愛國者豪唱《馬賽曲》而速速逃遁……這是何等冷峻的人性刻畫!
《金陵十三釵》也沒能逃過八十多年前魯迅尖銳的評語,他在《論睜了眼看》中寫道:「遭劫一次,即造成一群不辱的烈女,事過之後,也每每不思懲兇,自衞,卻只顧歌詠那一群烈女。彷彿亡國遭劫的事,反而給中國人發揮『兩間正氣』的機會,增高價值……因為我們已經借死人獲得最上的光榮了。」君不見羊脂球固然痛苦,卻還是陪敵人睡了,而《金陵十三釵》由愛國妓女代替處女學生(處女正是民族貞操象徵)赴死,還不忘讓她們暗藏剪刀,以最後完成殉國的烈女牌坊。
假使我寫這一題材如何展開?不如掘進更深層,比如南京保衞戰的國軍,十年後完全可能再歷雪白血紅之長春圍城戰,兩場殺戮看似性質迥異,卻都是中國人之慘酷劫難。再發掘下去,南京屠殺的倖存者完全可能再歷十年文革,這又是一場民族大災難,比起生命浩劫,靈魂浩劫更具深刻意義,把南京屠殺的線索往苦難歷史深處延伸,從而開掘一眼人性的深井。
我和《金陵十三釵》編劇劉恒是舊識,另一位編劇嚴歌苓,我在二十多年前的全國青年創作會議上也見過,我不會比這兩位同行高明,反是他們更清楚,像我這般思路絕對不可能通過廣電總局的審查;或許他們也比我清楚,浩蕩的愛國庸眾也決不能接受如此痛切的人性開剝,更難容把不同劫難連結起來縱橫審視和省思,以庸眾的認知,南京屠殺是異民族侵略殺戮,長春餓殍和文革浩劫則是中國人之家醜,沒有可比性。殊不知,大規模虐殺異族固然是反人類罪行,而同胞之間相殘和大規模靈魂蹂躪更具悲劇深度,《羊脂球》就揭示法國人自己的人性陰暗和卑劣,遂成為傳世之作。可嘆專制文化土壤生長不出這樣的果實,也養育不出具備鑑賞力的大眾,故而所謂文化強國只能是天朝夢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