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投票日,早上下了一陣微雨,台北天上竟然藍天白雲,空氣出奇清新。
我沒有去看投票,又在酒店旁的里弄裏閒走轉了一下,日治和一九六○年代的房子,新新舊舊都有些大樹小樹盆栽,一片喧囂綠意,生機盎然,比四五十年前九龍塘和現在西貢更叫人羨慕,振奮。
(一)為什麼要民主自由選舉
十多年前黎昌意(台灣駐港代表)帶我回他家,那是台北鬧市一間日式木屋,一層半,他父親(黎玉璽海軍司令,好像還是三軍總參)日日在閣仔伏案,我們上樓時,但見地上和樓級上佈滿大小式樣的旌旗、徽號和盾牌之類的輝煌印記。他父親大概九十歲,聚精會神看報,圈報,寫批語,旁邊又是滿地的剪報、書籍和資料。台灣還有不少這樣黑色木房子,每次見到,我總想起他們父子(都已逝世)。
這次我發現溫州街的幾間木屋,十八巷深處盡頭那間是殷海光故居,掛了牌,介紹他「寧鳴而死」的自由主義一生,但沒人開門,鄰居一家推覑輪椅去投票,說管理人員可能是去投票了。現在全台灣全民踐行殷海光以生命書寫擘劃的民主自由選舉,他會想到,有想到這二三十年的翻天覆地、人性光輝和獸性聖性絞在一起嗎?
二○○四年,選前二天(三月十八日)邱義仁在一個記者會後給十來個較熟絡的記者圍在一旁閒話,自言「投身政治這麼幾十年,自己也分不出(自己)人或鬼」。
消耗大量社會成本,政黨廝殺,政府機器給拉慢,官不聊生、民不聊生,「當家作主」的「頭家」不滿。由個人到組織、家庭到社會及體制,以至國家民族,都如地動山搖,連始作俑者幾個主角也自覺在玩命,為什麼還要民主自由選舉?
民主還要嗎?革命還要嗎?
(二)孫中山沒想到的事……
辛亥革命百年,孫中山生前講的「革命尚未成功」,是軍閥割據竊國,民不聊生,眾人未成為家的主人,民主體制未有效運作,民生福祉凋敝,以至在國際上未得到平等對等待遇。他應沒想到,他創的國民黨和黃埔軍校統一中國後,自成為「被革命」的對象,蔣介石退守台灣後,「革命尚未成功」是針對大陸而言,自由主義者及民主派、黨外和民是針對國民黨而言。
孫中山可能更沒想到,他的「五族共和」民族主義中,有一個「台灣民族主義中」,由黨外到民進黨漸次建構而成,比他更進一步現代化和自由化、個體化,以之為基礎建構另一種集體性身分認同,革了百年老店國民黨的命,百年老店又再上台「中興」。他沒法想像,但應會同意,如今兩黨這樣子巡街拜票乞票謝票,如上台,四年執政,四年後再來一次選舉。
(三)民主過渡的歷史課題
「革命」不再是「一次過」,畢其功於一役,不可能明確列出具體議題和課題,完成了就是成功,以後不必再革命;「革命」變成一種「過程」,今天眼前議題和課題完成了,建立了人、事、體制和價值、觀念、和意識、知識,它們要接全民監督,下階段要接受新時代、新社會、新群族的檢驗和改變。
人類社會是個人和群族在歷史人文潮流中的聚散與擴展、分合與興衰。每個處境和過程就一次「革命」。
「革命」要義在與時俱進、日日新的「變」,而不在其方式、手段和過程。「永續革命」是對「變」的原則性開放、階段性守護,而不是、不應是、可能不是每次都同一(你死我活、血腥暴虐)方式、手段和過程。
民主可以說是比較恰當堅持「永續革命」的「變」的原則性而大幅降低「永續革命」的「你死我活、血腥暴虐的方式、手段和過程」。
能不能這樣過渡,多久和怎樣過渡,視乎各方各面個人與集體的層層疊疊關係與主觀客觀的互動。
滿清王朝因千百年傳統及當時形勢與當事者的主客觀能動,孫中山他們不得不「自願和自動代表」中國人搞你死我活、血腥暴虐的革命,國民黨因千百年傳統及當時形勢與當事者的主客觀能動,奪取政權;毛澤東他們又「自願和自動代表」中國人搞你死我活、血腥暴虐的革命,奪取政權。
現在十三億人面臨怎樣民主過渡的歷史課題。
(四)改變台灣雙英一起贏
在美國「訓政」下,台灣產生另一種歷史過渡的方式、手段和過程——民主。
像中世紀的宗教、科學變局,台灣的反專制、反威權和反建制由內部精英發難,結合黨外本土精英和時代先行者發展出民進黨,帶動台灣政治及社會轉型,暴力沒缺席,但不可同日而語,比較順利和平完成「永續革命」的過渡。民進黨上台執政,國民黨下野再上台,政黨輪替再輪替。
十多年來少了二三十年的狂風暴雨,局勢漸趨「平和」,但「政治板塊」移動驚人,生態丕變。馬英九和蔡英文都是台灣的「另類」,在黨內和社會都是「非常政治人物」,其實更適合香港社會生態。他們是現代的、中產的理念型,風格同質性高,和現有台灣社會及政經現實格格不入,但都要被黨和選民迫覑走基層「民粹」,偏離他們心中的理想社會。這次選舉他們都帶動社會和選民向中間中道及和平理性靠攏。台灣開始走向美國的共和黨與民主黨、英國保守黨與工黨的取向及路線。
他們被台灣改變了,但他們也改變了台灣。不論誰輸誰贏,兩人一起贏。他們共同面對台灣存在的處境、問題和前景,為台灣服務,帶動全民升一步,歷史留痕。
(五)台灣選舉政治漸趨成熟
「馬英九真的竟然輸/贏蔡了,蔡英文真的竟然輸/贏蔡了……」。由南部的「綠地」到北部的「藍天」,我在台灣一邊觀戰,一邊寫筆記,一邊把勝負轉過來倒過去。到投票日三點截稿,我回歸四天前估計,馬英九贏十至三十萬票。
由日治時期始投票選舉,再經二三十年的全民練習,台灣的選舉政治已經成為一種成熟的集體文化,一種生活方式,一種學問。現代化、城市化、個體化的價值、理念和活動結合、取代和復興傳統農業社會的草根性,初選、文宣、造勢大會結合、取代和復興迎神賽會和墟期,蔚為奇觀。開票如果北部「藍」營與「綠」營接近平手,「綠」營已在放鞭炮,因為不必等全開出來,「藍」已輸,如南部接近平手,「綠」肯定輸。
自從一九六○年代由文學及政治開始留心台灣社會以來,我幾乎是等待覑台灣的轉變,每逢大事,預期對或錯都沒像這次翻來覆去。一九九六年,估大陸射飛彈不會開戰不難,李登輝贏也不難,估輸才難;二○○○年我認定宋楚瑜和連戰給李登輝玩弄,陳水扁會勝;二○○四我認定陳水扁無可能贏;二○○八年我看準馬英九如一九九六年李登輝大勝,總覺得他無無謂謂開太多支票,太浪費,將來必成負累,慨允的「馬上好」
他自己好像也的真的相信,簡直太低估問題。
後來我寫了一篇文章說馬英九和董建華很多相似,都活在自己的清純世界和良心及宏願裏,遠遠把面對的處境、問題和前景看得太簡單,不知下一步踏在什麼地方,卻又真的以為政治經濟、社會管治及文化人心全看清楚了,帶隊大步走。
他們未夠闊未到開看到較全面,也未夠深層次和多層次,當縱橫深層之間如地殼板塊移動時,跌跌撞撞,不辨方向。
(六)「歷史人文潮流聚散」
台灣選舉是人類歷史縱橫交錯的「歷史人文潮流聚散」的一個多線交叉點。
這一丁點包括國親民三黨互動、兩岸互動、美日背景。全台灣由馬英九和蔡英文到每個人,都在這多重co-contexts中configurate。更大的co-contexts是中國現代史和現代化中走向世界所經歷的中西文化交流互動、古文明再生復興。
每次選舉都可以到這些問題、課題和人文主題的形影音及文字現象。
中國大陸是最顯眼的缺席參與者,一改一九九六、二○○○及二○○四的作風,暗中巧妙全方位施軟功,放政策和放下身段,掌握節奏,沒大過火位。「九二共識」成為主軸議題。
大陸對台三十年來的認識與意識、政策與戰術,由「後國共內戰」式按本身本位黨和黨對黨思考和規劃開始,歷經幾階段,現在似進入按本身主觀的「共同國」和「世界」新領域思考和規劃。
台灣內外縱橫交錯的「歷史人文潮流聚散」,往下四年及十年仍在,考驗「九二共識」具體內容及措施正式半正式的落實,必然又出現很多爭論和衝突,可能在更基本的層面產生和累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