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近認識周瑩。傅玫和她結伴來香港,結伴去大陸。美國飛來那幾天我忙,沒見面。大陸出來飛回美國之前在香港盤桓三四天,我們吃了幾頓飯聊得很高興。
周瑩祖籍新會,小時候住上海,一九五○年來香港,六十年代跟父母移民美國,讀圖書館學,在圖書館裏做事,從圖書館裏退休。她說早年美國安安定定,一份妥當的 工作做一輩子不難,清清淡淡日子一晃幾十年,很自在:「這幾年變了,經濟波動,制度蛻變,人心散渙,安份難求!」我家客廳掛馮文鳳隸書對聯,寫給紅樹室主 人陸丹林,周瑩說陸丹林是她父親的朋友,記憶中和和氣氣的老先生,也是廣東人,長住上海,跟她父親一起參加革命,一起進南社,當教授,編報刊。周瑩說她小 時候在陸先生筵席上見過葉遐庵葉先生,又是廣東人,大名鼎鼎,矮小機警,一頓飯沒怎麼舉箸,忙着說話。「我們家恆常掛着葉遐翁的字,到了香港也掛,去了美 國還掛,」周瑩說。「那些字好在哪裏我不懂,只看出每一筆都飽滿,骨架不大,肉很多。」傅玫說葉遐庵的字她也不會看,早歲人人讚賞,她也買了兩幅,還有扇 子,畫竹子。聽說底子是顏真卿的《多寶塔》,是《大唐中興》,是《麻姑仙壇》,是趙孟頫的《膽巴碑》,棄掉了甜熟寫出自家筆路,老一輩人都說峭拔剛勁,跌 宕多姿,寫合抱大字尤其神采飛揚,碑的味道比帖濃。周瑩說她父親愛書法,舊藏許多名家的字,長年擱在閣樓裏,幸好都無恙,沒蛀沒破。她說她偏愛英美作家書 信,早年便宜,買進了一些,狄更斯有兩封,聽說如今都十幾萬美金一封了,稀罕了。傅玫慶幸我們這一輩人運氣好,還趕得及撿到一點老玩意兒,生晚了一件也買 不起了。那是真的。那天周瑩說想吃台灣鳳梨酥,我帶她們去買。她說台灣菜也好吃,可惜香港吃不到:「早年美國有個台灣留學生台菜做得好極了,叫林尚雄,連 名字都台灣味道!」我一聽嚇一跳。再問,是台南人,讀工科。那是我認識的老學長了,我稱呼他老大,至今還往來,前兩年老大來香港我還帶他吃遍他想吃的廣東菜。
世界真那麼小。那趟,老大手機裏按出一張老照片給我看,問我記不記得蓮霧樹下的女人是誰。我進成大那年老大
讀大三了,我們住同一幢宿舍,一年冬天,我的腳踏車鏈條壞了,他的腳踏車輪胎破了,一起拉到大學路修車店修理,我們成了好朋友。他畢了業留美,在美國住了
十幾二十年才回台北做事,我們在台北一個老長官的壽宴上又碰頭了,從此香港台北兩地音信不斷。老大來香港多忙都找我。我去台北多忙也要看望一下老大。這兩
年老大退休了,回台南養老,住郊區,天天看書寫字練太極拳,還在研究台灣菜,寫了半本台菜食譜,零零星星回憶母親廚房裏的小菜大菜,我讀過幾篇,寫得好。
林媽媽做的台灣菜我吃多了,真高手,魚蝦土雞蔬菜隨手弄幾道好吃得要命。豬腳也精采,一煮一大鍋十幾個小伙子半小時掃清光。逢年過節兩三桌菜中午吃到黑夜
還吃不完,連米酒都是林媽媽親手釀的,很香,不烈。老台南老房子那股古早的風情到老忘不了。我讀完書離開台南前夕林媽媽做了一碗雞湯麵線給我送行:「阿雄
走了,你們這些小弟弟一個一個也走了,家裏沒了人氣,有空記得回來看看林媽媽!」那是一九六四年夏天,台南熱得像南洋,林家後園滿樹蟬吟緜緜成韻,我一眼
瞥見飯廳牆上那幅《朱子家訓》灑金剝蝕,墨色黯淡,心中一陣難過。歲月真的那麼蒼老了,跟老大手機裏那張照片一樣殘舊,微黑,微黃,蓮霧枝葉都漫漶,樹上
長不長蓮霧看不真。樹下女人綰起頭髮挽起衣袖笑得嫵媚。粉頸香肩光暗玲瓏線條優美。
鼻子很高,嘴角翹得也甜,一
雙鳳眼老大說是春桃水中的倒影,瀲瀲灧灧蕩着許多故事:「台南彈子房老闆娘,」我說,「怎麼不記得!」寫〈老段的貔貅〉我寫過她。彈子房門前兩株木瓜樹是
招牌,雨季旱季不謝不枯。街尾小菜田也是老闆娘的違章田地。還有街頭小冰店,夏天賣西瓜賣甘蔗,冬天賣燒餅賣豆漿,是她跟鄰居貴叔合股開的,請了個粗粗壯
壯的伙計,東北老兵,胸膛上刀疤像一串曬乾的棗子那麼皺那麼瘀。老段整天躲在彈子房樓上,老闆娘的老情人,褲腰裏繫着古玉辟邪,枇杷那麼大,龍頭馬身,獨
角鼓眼,獠牙長髯,胸肌微凸,兩肩長出飛翼,趾帶利爪,滿身血沁,說是民國三十二年部隊裏老長官傳給他的:「在俺身上二十年了!」彈子房是老大帶我去的。
彈子也是他教我打的。老闆娘三十出頭,從來水靈,從來春桃,二十剛過守了寡,早年是南管樂團歌女,還會武功,台南圓環幾個刺青街霸毛手毛腳她使出兩招全趴
地上了。老大說老段七十年代心臟病過世,老闆娘嫁給一個麵粉商人遷居台北。難怪九十年代我在台北開完會去台南找不到她:「小街不是那條小街,彈子房敲掉了
改建樓房,菜田連影子都不見。我在附近一家很新的館子裏吃午飯,掌櫃的很健談,一口閩南腔國語滔滔替我分析台灣的股市樓市和政局。我沒有心情細聽。為了留
住一段青澀的記憶,我甚至不敢向他打聽老段和老闆娘的下落。臨走,他拎了一袋蓮霧說是給我路上解渴:『後園剛採下來的,很甜!』」周瑩說蓮霧她在美國也種
過,林尚雄回台灣寄了種子給她,種了好幾株只活了一株,也長不大,搬家留在舊居,不久聽說枯死了,美國氣候水土跟台灣不一樣。傅玫說周瑩是園藝專家,家裏
花木果蔬小鎮上出了名,朋友們都勸她寫一本園藝書她不肯,說她不會畫畫,比不上伊迪絲.荷爾登Edith
Holden。伊迪絲是愛德華時代英國兒童書籍插圖家,精園藝,一九○六年寫《鄉居日誌》The Country Diary of an
Edwardian
Lady,手抄本,配彩圖,去世七十年後的一九七七年才出版,意大利印製,成了英美暢銷書。那年我還在倫敦,報刊上全在推介這本書,買來一讀,敍事零碎溫
馨,錄了很多詩,水彩畫得好。伊迪絲一八七一年出生,父親開工廠,母親寫過幾本宗教書。她長住鄉村,一邊教書一邊畫畫,種花種樹種香草,愛寫四時園圃日
誌,愛畫飛禽牛馬,四十歲嫁給雕塑家史密斯Ernest
Smith。一九二○年三月復活節前夕遇溺喪生,聽說是河邊採摘栗子失足掉進激流送命,才四十九歲。傅玫說早年洛杉磯一位老畫商珍藏一本百草圖冊頁,清朝
小名家工筆彩繪四十八幅花草蔬果,非賣品,游說好幾次都不賣,過了許多年流進紐約拍賣會,六七萬美金下槌,聽說是南部大家族少奶奶買走。周瑩看過圖錄,說
太標緻了,園藝專書拿這些畫做插圖那才叫矜貴。
傅玫周瑩回美國前夜在我家吃便飯,我撥電話告訴尚雄老大說周瑩在
我身邊,他們聊電話聊了二十多分鐘。老大事後跟我說周瑩當年是大美人,很像老電影裏的陳雲裳,男生拚命追求她,一大堆,知道她愛花愛草愛園藝個個送盆栽,
周家院子快開花店了。「我還記得他們家那幅葉遐庵,」老大說,「墨濃筆壯,藏龍臥虎,寫王維的〈秋夜曲〉。」〈秋夜曲〉是七絕樂府:「桂魄初生秋露微,輕
羅已薄未更衣。銀箏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歸。」傅玫說是老上海老裱工,可講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