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9月29日星期六

張大春: 為甚麼說杜撰?

為甚麼形容「毫無根據的編造」為「杜撰」?

宋王楙《野客叢書.杜撰》的確說:「杜默為詩,多不合律。故言事不合格者為杜撰。」可是,杜默者何人?作詩連格律都不能守,如何能以姓氏標揚作風,竟然流 傳千古?不過,王楙的筆記還留下另一條線索:「然僕又觀俗有杜田、杜園之說。杜之云者,猶言假耳。」「杜」字,為甚麼和「假」字攀上了親故?

另一位宋人魏泰的《東軒筆錄.卷六》記載了這樣一個段子:「陳繹晚為敦樸之狀,時謂之『熱熟顏回』。熙寧中,孔文仲舉制科,廷試對策,言時事有可痛哭太息 者,執政惡而黜之。繹時為翰林學士,語於眾曰:『文仲狂躁,真杜園賈誼也。』王平甫笑曰:『杜園賈誼,可對熱熟顏回。』」合坐大噱,繹有慚色。」
這裏的「杜」,習見的說法是歸之於「宋人俗語」。那是因為的確在宋代以前沒見過這個用法。宋代的沈作喆《寓簡.卷一》:「漢田何善《易》,言《易》者本田何。何以齊諸田徙杜陵,號『杜田生』,今之俚諺謂白撰無所本者為杜田。」


讓我們假擬一個語言傳遞的過程:一定有這麼一次沙龍聚會,許多有學問的人議論着漢學師承的事,有人提到了杜田生──也許有人同意他這一派的解《易》之學; 當然也就會有不同意他這一派的解《易》之學。後者或許在談玄辯理時不能招架,便撒起野來,出口便是:「連『杜田生』這個號都是冒充的──他自姓田,卻來冒 杜之號!」


齊國田姓之人遷徙到杜陵,奄有杜姓,卻不是真的杜家人──這一點很容易理解。作為一個號的「杜田生」,可別以為他就姓杜。的確,那「杜」字是個假的姓。如 果我們認為「杜田生」是「姓杜,名田生」的話,誤會就更大了。這兩個層次的思維說明:「杜田生」三字容易讓人會錯意,「杜田」二字也一樣──這人是姓「杜 田」嗎?這塊田是杜家的產業嗎?這個語詞經常令聞見者產生誤會,於是索性就拿它來表示「誤會」,「杜田」居然因此成了「淆惑正說」這個意義的代詞。「杜 田」既然成了一詞彙,而「田園」二字原來就是家常俗語,何妨再來個「杜園」呢?於是在「杜田」之後,「杜園」也應運而生。
回頭看看那個熱切功名、不討人喜的陳繹:他想在口頭上輕薄一下孔文仲,就故意扭曲了賈誼的背景。畢竟,稍微有一點兒歷史常識的人都知道:賈誼是「梁園」裏的 賓客,根本沒有甚麼杜園。「杜園」一詞忽然從陳繹的嘴裏冒出來,肯定是陳繹運用當時的流行語「杜田」,一改而成「杜園」,意中有「連梁園都夠不上」的輕詆 氣味。不過,輕詆人者人恒輕詆之──尤其是沒有好好估量過自己的人緣究竟有多壞的陳繹,這玩笑成了回力鏢,反而給自己一記當頭重擊。


當年杜月笙發達了,想給自己上溯一套家譜,他請來的學問家是早年力挺袁世凱稱帝而組織了籌安會的楊度。洪憲垮台之後,他沉寂多年,其間依附杜月笙躲避通緝,每思有以報之,這找祖宗的活兒就落在他頭上了。


經過一番努力搜尋、比對,杜月笙原先想要認的祖宗是杜預(晉代的大將軍,注過《左傳》)。但是認杜預做祖先,敍起族譜來太遠,中間還是得查考或杜撰許多人名兒,太費事。其次想認的是唐朝名相杜如晦,可是楊度又認為「晦」字,暗也,不甚吉利。最後選中的居然是杜甫。


杜月笙發明祖宗之事,不可謂不傳奇,能想出這麼個一字回推成貴冑的主意,無怪乎姓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