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9月27日星期四

張倩燁:烏坎模式是中國模式中間站




若繼續縱容無地權、低人權、高增速的「中國模式」不變,「烏坎模式」這種柔性維穩手段,只會成為「中國模式」向更大規模的「土地戰爭」一路狂飆的中間站。

今年九月二十一日,是曾受全球媒體矚目的「烏坎事件」一週年。一年前,廣東省陸豐市烏坎村村民因不滿村集地土地被前任村領導私下變賣,與當地派出所發生流血衝突,由此,烏坎進入公眾視野,並以其後的四千人大遊行、薛錦波枉死、官方「圍村」、廣東省委副書記朱明國進村談判等系列新聞熱點長久佔據媒體頭條,成為關注中國農村基層民主、土地糾紛、維穩手段、網絡傳播等多個領域的全球媒體提供了典型案例。

過去一年中,烏坎村命運一波三折,最終,在官方口徑中,烏坎被當作成功經驗進行宣傳推廣。也有關注中國改革進程的學者將烏坎事件與中國以往發生群體性事件後官方處置手段進行比較,認為廣東省在處理烏坎問題上的身段和姿態是值得讚揚的——從沒見過一位省委副書記親自與農民「談判」的,在其他地區的群體性事件中用以鎮壓的軍隊、武警也最終沒有出現,在艱難抗爭與談判後,村民最終實現了合法民主選舉村領導,似乎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烏坎模式」、「烏坎經驗」、「烏坎範本」……烏坎像是改革乏力的中國想要拼命抓住的最後一棵稻草,承載著心懷良善意願的國民對改革的殷切希冀。

烏坎的今天變好了嗎?

整個烏坎事件,有幾個關鍵詞是不可迴避的:村民基層民主選舉與自治、薛錦波之死、土地問題。到今年三月,了結得最「徹底」的問題,莫過於薛錦波之死。有關方面最終以三百八十萬元人民幣(約六十萬美元)「救助金」安撫了薛錦波家人,而薛家與當地政府、村黨支部等部門所簽的合同中,薛的死因絲毫未有提及。薛家人曾含淚等待的政府道歉,一直缺席。

土地問題處理得怎樣了呢?今年九月十一日,一份「烏坎村已收回土地的公示」在村裏貼了出來,上面清楚列出了各種名義下收回的土地:「法律定義上的收回」七百五十畝,「行政定義上的收回」二千一百點九六畝,「行政意義上的收回」近四百畝。熟悉土地分配情況的村民說,由於錯綜複雜的利益關係,在這三千多畝「收回」的土地中,可以真正分回到村民手中的,只有七百四十七畝。要知道,廣東省派來的工作組曾認定烏坎村被侵佔的土地有九千多畝,而根據村民自己的測算,被侵佔的土地超過兩萬五千畝。

土地分不清,村民自然對烏坎的新領導班子不滿。由村民一人一票選舉出來的現任村委會現在也面臨來自村民的壓力——這也是在這個領導集體成立之初,許多曾經親赴烏坎的記者與學者預料到的:土地問題解決不好,新村委會仍然難孚眾望。

領導一離開修路便停工

據村民介紹,今年五月,廣東省委副書記朱明國再次進入烏坎時,村黨支部書記、村委會主任林祖巒曾向朱明國提出,希望省裏能為烏坎村重新修路。陸豐市地方政府為表現誠意,當即允諾下來,第二天就開始外圍動工。但當朱明國一離開,剛剛挖開了的路就停工了,其後的幾個月裏,村民進出烏坎村,都要繞遠道而行。這使得許多村民對新村委會成員不滿的情緒積累起來,認為村委會中了政府的圈套,或者同樣被「體制化」了。

新當選的這一屆村委會成員中,莊烈宏、洪銳潮與張建誠三人曾是烏坎「抗爭時期」的英雄人物。彷彿一個革命黨終究要向執政黨轉型一樣,這個「抗爭」的集體也要面對行政能力的考驗。有村民講,莊烈宏在村中進行調解時,總會「認為自己正義公平,結果做的事都令人不服」。

就這樣,烏坎事件迎來了它的「一週年紀念」,其中飽含著一個中國村莊從蒙昧到覺醒、從激烈抗爭到走向成熟、從艱難困苦中淬煉出生存智慧與政治智慧的坎坷路程。官方的柔軟身段、高官的低姿態贏得了村民的善意,對烏坎村解決最實質的幾個問題,推動作用卻並不大。

在這個有些沮喪的紀念時刻,一個更令人心涼的消息傳來。今年九月二十一日,遼寧省盤錦市興隆台區農民王樹杰在抵抗強拆的過程中,與當地警察發生衝突,警察連開六槍,王樹杰當場死亡,另有多位村民中槍受傷。

這還不是九月唯一的慘劇。九月十六日,湖南省長沙市岳麓區蓮花鎮華寶村村民何志華與該鎮主管建設的副鎮長凌雲談論拆遷補償問題時,其間發生言語和肢體衝突,何志華被凌雲狠打了一耳光,一怒之下躺在施工現場的壓路機前喊:「你有本事就壓死我!」

「當壓路機快要接近我父身體時,司機將車停了下來,但在副鎮長使眼色暗示下,司機又發動車子朝我父身體壓了過去」,何志華十三歲的女兒何奧發表在網絡上的一份控訴書中寫道﹕「我父瞬間喪命,頭部就只剩下頭髮了,腦漿飛濺兩米遠,後來清洗過的瀝青路面上還清晰可見我父頭骨著地點的凹痕,真的叫人撕心裂肺、慘不忍睹!」

有人說,何志華是湖南版的錢雲會。其實在薛錦波枉死時,就有人說,薛是烏坎版錢雲會。中國式悲劇總有著驚人相似的關鍵詞:土地、官民、死亡、以及難以向官方求證的真相。

中國模式背後的悲劇

相似的悲劇關鍵詞背後,又是中國官方幾十年來引以為豪的「中國模式」關鍵詞:GDP至上主義。其代價是:極端擴大的貧富差距、前所未有的官民對立、無保障的產權與地權,以及被忽視的生命權與生存權。

在這樣的崛起中,烏坎這個小小的村落,得以擺脫長久以來中國地方政府慣用的剛性、高壓維穩手段,實在是好運氣。然而,中國發展道路上的體制性問題若不克服,無論剛性維穩,還是柔性維穩,長遠來看,都是治標不治本的策略——假使所謂「烏坎模式」真的成立並得以有效借鑑,那麼王樹杰與何志華就不會與親人陰陽相隔。

具諷刺意味的是,就在何志華慘死的前一天,九月十五日,距離他不遠的長沙市爆發了聲勢浩大的反日大遊行,激憤的人們高喊「保衛釣魚島」口號,誓與日本不共戴天。

「中國未必是和鄰國土地爭端最多的國家,但一定是和本國公民土地爭端最多的國家。」這個流傳許久的網絡段子,在今年九月的中國再講起來,格外刺耳。

與釣魚島之爭相比,王樹杰、何志華兩位往生者面對的,是一場真正的土地戰爭:戰爭的一方是以暴力機器作為威懾、謀求土地財政與GDP增長的地方政府;另一方是既無土地所有權、也無持槍權卻必須保護自己家園的個體公民。如此力量對比,輸贏一目了然。與那個遙遠的荒涼島嶼相比,王樹杰、何志華所保衛的,是他們生長於斯的溫暖家園。在這裏,「國」與「家」是如此不可並稱的兩個概念,竟至於你死我活。對這兩位逝者而言,若不能保衛家園、捍衛自己的生存權,釣魚島主權歸屬是毫無意義的。

九月二十五日晚,遼寧、湖南兩地命案事發所在地政府均已開始「維穩」,當然,他們並沒有借鑑廣東省對烏坎事件的柔性維穩手段。烏坎事件中的薛錦波也並沒有成為中國農民與地方政府「土地戰爭」中的最後一位犧牲者,所謂「烏坎模式」,既沒能徹底解決烏坎村的主要問題,也沒有為中國其他地方政府的治理思路帶來更好的借鑑。可以預見的是,若繼續縱容無地權、低人權、高增速的「中國模式」不變,「烏坎模式」這種柔性維穩只會成為「中國模式」向更大規模的「土地戰爭」一路狂飆的中間站。


林祖鑾:烏坎被吞地無望盡討回  數千畝地遭奸商貪官瓜分

【明報專訊】去年震動中外的「烏坎起事」,被譽為土地維權和民主選舉的中國式範本。但光環背後,民選維權領袖林祖鑾如今卻心灰意冷地說,當年「爭回土地,寸土不讓」的豪言壯語恐成空話。林自嘲當初「太天真」,數以千畝村地已被貪官、奸商和政府,以各種複雜手段瓜分,已無可能全部取回。漸漸失去耐性的烏坎人民,不僅對民選村政府失去信心,甚至試圖強行奪回被侵吞的土地。

「土地被抵押 業權歸銀行國家」

烏坎村委會主任林祖鑾周日接受本報專訪表示,收回土地過程艱難主要有3個原因﹕

一、奸商勾結舊村委,以「空手套白狼」(把侵吞的土地抵押給銀行,捲款離開)的方式盜賣出去,業權已歸銀行和國家;

二、部分被侵吞的土地竟已「合法」地專售給第三者,當局甚至已批出國土使用證;

三、部分人已在侵吞土地上建屋長居,無法拆遷。

林祖鑾坦言,由於鎮、市兩級政府官員在侵吞村地問題上有千絲萬縷的利益關係,他已認清「烏坎土地不可能完全收回的事實」,只能在任內盡量理清土地情。他說﹕「對處理土地問題,去年我比較天真。之前以為是人違法,查處了人就可以要回土地。現在發現是土地違規,要一塊一塊地討。怎麼解決?我自己沒有這個信心。」

有烏坎村委表示,他們曾與省工作組共同勘探村界,確定近17000畝的面積屬於烏坎村,但省工作組只將9575.5畝劃入村界,其餘7400畝土地,不是被鎮政府徵用作經濟開發區,就是被鄰村連年侵佔。

收回土地報大數 「上級意思」

烏坎村委會於本月向焦急的村民公布,9575.5畝村面積中,有約3853畝土地已收回,但多名村民、村委會成員紛紛指出,實際收回土地只有大約2169.5畝,其餘約1683畝均面臨司法程序、文件審批等繁複過程(見圖)。有村委透露,「報大數」實際上是上級政府的意思,「政府現在說把地還給我們,其實留下很多麻煩的手尾,還要我們處理」。4日前,幾百名村民忍無可忍,用紅繩前往這些地皮圈地準備耕種。

村民不願再等自行圈地耕種

「我們村的土地如果能像當時選舉做得那麼好,搞得一清二楚,我們村民的心就踏實了。」有份自行圈地的村民張炳釵告訴記者,省工作組曾在今年411日明確指示市國土資源局,在今年9月前搞清烏坎村邊界問題。他回憶,當時他跟隨村主任林祖鑾、副主任楊色茂等一行15人測量邊界,奔走7天。然而現在,不但邊界遲遲未能確定,連聲稱收回來的3000多畝原來也充滿「水分」,「不是說這塊地收回來了揦?那我們就去耕種,看是不是真的還給我們了。」

由於土地問題懸而未決,烏坎村民漸漸對林祖鑾為首的民選村政府失去信任,就連村民代表大會和村務監督委員會這兩個監督機構的成員,也對烏坎「民主模式」產生質疑。有村民甚至到村委抗議,組織遊行示威,陸豐政府則加強維穩力度,不斷以強迫旅遊的方式,壓制反抗的村民。

異見村代表921「被旅遊」

【明報專訊】本報記者於921(烏坎抗爭一周年紀念日)當天進入烏坎村,發現5名村監委成員和2名村民代表「被旅遊」,缺席921集會。其中一名村民代表透露,烏坎上級陸豐市政府以「去梅州學習兩天」相邀,17日便匆匆出發,怎料一行人被滯留至23日才回到烏坎,才懷疑陷入圈套。更有村民代表因呼籲村民罷漁,一度被公安局以「涉嫌販毒」傳召。

市政府稱「學習兩天」一去7

此次「梅州團」成員之一、村民代表鄭惠浩說,921前夕,他接到市政府電話,邀請他與村務監督委員會一起去梅州「學習」,為期2天。「我當時想能趕在921之前回來,又問了村委主任林祖鑾的意見,他也建議我去,我就去了,誰知道一去就是7天。我們到『學習』的後期都發火了,市民政局的那三人反而笑咧咧的,但就是不讓回去(烏坎)。」

鄭惠浩從去年烏坎事件開始關心村內土地問題,被民選為村民代表後,多次通過網絡平台發放烏坎最新信息,質疑村委會工作和土地收回的進展。他還多次接待外界人士進村探訪,因此多次遭市政府警告。

「林祖鑾只是宋江」

鄭惠浩形容村民代表大會召開的情是「大家都怨聲載道,很不得人心」,而對烏坎的現狀,他認為省工作組只是通過安撫措施「暫時拆彈」。「林祖鑾只是宋江(先造反後接受招安)吧,」對於此次「被旅遊」,鄭惠浩感到傷心和疲倦,但對政府並不畏懼,「大不了跟隨因抗爭而亡的波哥(薛錦波)一樣」。

村民發起罷漁 被指涉販毒

此外,另一村民代表朱旭因一句「我們921一起罷漁3天,一起去村委會討個說法」,惹來公安局「涉嫌販毒」的傳喚單,故朱旭即時離家,投靠親戚暫避風頭。

另有村民透露,東海鎮政府(烏坎村上級、陸豐市轄下)出錢讓村委會於921前夕,用200300元人民幣「收買」有意見的村民,讓他們不要出來集會,村委會成員向本報確認曾有此事。


一年前忙維權 一年後忙維穩

【明報專訊】一年前,烏坎村民經過長達半年的維權抗爭,終在今年3月「一人一票」民選新村委會班子,有望帶領全村人討回烏坎被貪官盜賣的土地。一時間,烏坎民主選舉被中外譽為「中國民主示範」。時隔一年,因仍未有半分土地到手,烏坎村民於921再次聚集抗議,曾經帶頭抗爭的民選新班子,此時卻忙於「維穩」,阻止村民抗爭升級。

解釋「被旅遊」:怕他們被利用

村委主任林祖鑾表示,此次921出來抗議的人只有兩種,一是因為之前烏坎抗爭事件,利益受到打擊的老村委和被處理的貪官;二是暫沒有實際利益到手而心急、被前者利用的村民。對於921前夕多名村民代表和村務監督委員會成員「被旅遊」,林祖鑾的解釋是:「監委會的幾個成員想法過激,經常無故吵鬧, 這次是怕他們被人利用。」

今年初,烏坎村除了一人一票選舉產生村委會,同樣以一人一票方式選出109個村民代表,組成村民代表大會,負責財務、土地、投資項目等重大村務的決策。109個村民代表中,再選出5人組成村務監督委員會,負責監督村委會和黨總支的工作。林祖鑾曾向媒體表示:「有這麼多組織、制度,就是為了監督。」

「太民主一樣有滅頂之災」

這個看似完備的村民自治模式,至今實施半年,記者探訪過十多名村民代表,大部分對村民代表大會的召開表示失望。除了第一次代表大會在村內的仙翁戲台召開,代表們自由發言,通過了十多項議程外,其後兩次基本上是村委會和市政府向代表通報土地情,代表根本無法表達意見。長期關注烏坎事件的學者熊偉批評:「以村民代表會的實行狀來看,烏坎現在根本談不上民主。」

也有村民代表告訴記者,會上往往各自為利益爭吵,場面十分混亂。林祖鑾則表示,現在社會還不成熟,過於民主的施政會讓工作無法展開:「現在的人為利益往往沒有底線,太專制會有滅頂之災,太民主了一樣會有滅頂之災。」

記者了解發現,除了一些有意見的村民被電話監控,村委會成員的手機也基本上全部在監控下。林祖鑾猜測,這次上級政府如此緊張,是由於臨近國慶,又即將召開的十八大,再加上緊張的中日關係有關。


去年12月22日,政府在談判桌上與烏坎村民達成共識。翌日,村民領袖林祖鑾(右一)在仙翁戲台向數千村民說﹕「我們取得了階段性的勝利。」台下村民一片歡呼。(資料圖片)

一人一票民選的新村委會工作半年,村民抱怨土地工作無實際進展。村委會主任林祖鑾(持擴音器者)上周五走向群眾,向前來抗議的村民解釋:「烏坎土地問題錯綜複雜,沒有三五年解決不了。」引來村民一片質疑。(明報記者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