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1年12月31日星期六

沈旭暉:《致狼書﹕只要我一息尚存……》——給梁振英的信



Dear CY,

 

月前,Roundtable成員分別與你和唐英年先生舉行閉門座談會,由於你們明天均舉辦競選活動,我希望就此交流一些粗淺的見解。(下篇《致豬書》稍後刊登)

 

如你知道,我對你個人很佩服、對你在媒體的形象感到同情,而且你提出的「內交」概念,對我的國際關係研究有所啓發,這是不可能從唐先生身上得到的。然而說到為你公開站台,身旁再欣賞你、再討厭唐先生的青年也難以接受,若有權投票,似乎最終傾向還會相反,究竟這真是「既得利益者和反對派裏應外合」,還是這些年來,你有你的盲點?

 

Roundtable的數千會員自不可能達成共識,但我接觸的核心成員觀感大致相同,但願你能消除大家的疑慮。

 

一、第一害﹕超穩定結構

媒體常以「兩害相權」形容特首選舉,而我深信目前香港存在兩個令人擔憂的結構,才是真正的「兩害」。第一害,我們稱之為政治經濟的「超穩定結構」,就此筆者曾有文章剖析,不贅,但不妨再復述一系列問題﹕什麼原因導致香港成為全球最貧富懸殊的發達經濟體?為什麼領匯和百佳是仇富的圖騰?為什麼地產商在內地與美國都沒有香港的影響力?為什麼就是虧蝕,也必須讓基金經紀投資強積金?為什麼美國的編輯可以年薪百萬,香港的只能勉強超過十萬?

 

問題成百上千,但答案萬法歸宗﹕香港最能致富的職業只有兩個﹕依附地產商和從事金融投機,它們分別製造了一個純粹基於業績和數字運作的金字塔,主導了整個社會的上向流動。最上層的人愈是要當「仁慈的獅子」,遊戲底部的人為了自力更生,只能愈狠,而當地產與金融兩大霸權合二為一,香港的財富高度聚積在極少數人手中,他們就壟斷了設計遊戲規則的能力。說「官商勾結」對官員是不大公平的,只是政府早已沒有能力改變遊戲規則,只能做紓緩治療,變相成為整個體系的公關。

 

二、第二害﹕去普世結構

另一害,我們姑且以「去普世結構」命名。記得小時候,政見保守的輿論只會以「時機未成熟」等理由,解釋香港民主化的緩慢。但近年在一些群組當中,這已經由一個「快慢」的狹義問題,變成「應否」的價值觀問題。這派朋友相信近年興起的「中國模式」,認為世上根本沒有普世價值這回事,普世價值、全球化等都是西方強加於其他地區的陰謀,香港作為中國一部分,必須以符合中國傳統重視「整體社會利益」的方式管理。根據這派觀點,回歸後,特區政府受制於普世價值的框架,施政畏首畏尾,對社會不和諧元素一籌莫展,不顧大局,這樣下去,會很快被其他城市超越……

 

這思維是極危險的,邏輯延伸下去,言論自由若影響到「社會整體利益」,自然也應以「大局為重」原則協商;三權分立制度可通過法院影響社會建設,自然也是應堵塞的「漏洞」,香港所有優勢就蕩然無存。這絕不是空中樓閣的理念問題,同時也是溫飽攸關的民生問題﹕沒有了核心價值,香港還有何競爭力?很多僱主因為對內地的價值觀、法治精神和行事習慣與國際基準的距離,才以較高價錢聘請香港畢業生,若我們自毀長城,多建十條大橋也得不償失。

 

三、「第一害」與豬

你的民望領先,明顯因為唐先生不知民間疾苦、對基本概念也欠掌握,大家因而相信狼比豬瞭解「第一害」,而且因為較少利益瓜葛,有可能改變那體系。事實上,唐先生的政綱始終沒有觸碰那結構本身,提出的小恩小惠只是公關費,一天結構尚存,就是再提出數碼港,也會淪為地產項目;就是政府擔保中小企融資,也會像強積金那樣便宜經紀和銀行。

 

不過唐先生其中一句黎明式金句卻暗含玄機﹕「出生不能選擇、但革命路線是可以選擇的」。他有一個優勢,就是承諾的變革會得到重量級支持者全力配合,但不獲權貴信任的你,開的只是空頭支票。基於民意的壓力,我懷疑到了後期,你的民生政綱九成都會改頭換面出現在唐先生的政綱上,而他有「人緣好」的可行優勢,只要找幾位富豪出來自願繳交變相畢菲特稅(捐款)、安排一些支持者對地產霸權自我批評、對領匯發話狠批,相信香港人會認為他的變革才是可望可即,民意會開始逆轉。

 

因此,假如你真的認為「假戲真做」是勝出小圈子選舉的法門,不可能只專注民生、或只靠發泄式的「反欽點票」,而必須顯示在核心價值的層面也接近民眾,並接受三權分立、公民社會的制約。不幸的是,朋友大多認為你和團隊代表了「第二害」的潛在危機,而且愈是了解政圈的人,憂慮愈深。我不認為這是空穴來風。為什麼?

 

四、「第二害」與狼

兩年前,劉迺強先生發起《香港再出發宣言》聯署,你高調參與其中,當時我們也收到邀請,朋輩評語是﹕簽了萬劫不復。這不是因為那句「愛國等於愛中華人民共和國」教人意外,反而是「香港深受移民社會的過客心態、西方自由思想及個人主義的影響,對社會整體利益,尤其是長期利益不夠重視」這類理念,令人深感不安,因為以「社會利益」之名凌駕「個人主義」(其實是個人自由),正是「第二害」的核心精神。「西方自由思想」自有其缺點,需要政府的角色調控,我們自然要有公德心,但當這角色由經濟轉到政治層面,「自由」成了需調控的「個人主義」,「社會整體利益」凌駕程序與理性,怎辦?

 

我是反對台獨的,但也記起劉慧卿「從良」前,在台灣群策會論壇說「尊重台灣人民選擇」,被愛國人士歸類為「支持台獨」,不讓她辯解即基於「社會利益」將之標籤成台獨分子,乃至要報警處理。如此上綱上線,明顯超越了尊重證據的底線,但不見你如今天般斥責媒體「斷章取義」,卻見你在一片肅殺中要求與劉女士辯論,據說這是她一生承受最大的政治壓力。在過去十年,香港無數公眾人物被抹黑,但除了為這次選舉,不見你為任何一人仗義執言,我不明白,正如我不明白何以在你的一些支持者眼中,成名教授發表意見就被上綱上線到「要校長不讓他誤人子弟」,梁美芬教授同樣對爭議議題發表個人意見,卻成為英雄。

 

香港有數名政圈公認的你的重要支持者,常批評兩屆特首所用非人,因為「種種原因」,政府積弱,沒有做到人心回歸,所以應該選一位強人,先解決房屋問題取得民望,然後強政厲治,令反對派、「廢青」不能再拖累經濟發展。我也希望政府有效施政,但若以「大局為重」的敵我矛盾看待「反對派」,我不認為是「社會整體利益」所在。「去普世結構」的遺害,在替補機制提出「落敗替補」這有違常識的方案時已全面展現,在評論界,它僅有的支持者,都是你的支持者,我們正是拜讀這些比林瑞麟更露骨的「大局為重」的高見,深感香港核心價值備受挑戰,才牽頭發起過千青年學人聯署反對。他們並非泛民同路人,包括在內地與海外一流學府的精英,你應深知,卻被你的同僚貶作「撒豆成兵」。

 

五、我們的憂慮﹕誰來定義「君子」、「學術」、「社會整體利益」?

我原來相信今天的你,不會受上述路線影響。但你的競選活動啓動後,「去普世結構」的黑影卻不斷浮現。當你強調特首選舉應是「君子之爭」時,我就開始警惕﹕哪怕是選學生會,也不可能純粹比併理念;你也知道究竟什麼是「君子」,正如什麼是「社會整體利益」,從來不是有客觀準則的科學語言,只能由掌握話語權的人定義。當你的支持者大舉在文章為你叫屈,其實是在爭奪「君子」的話語權,從而把「偽君子」或「小人」的帽子扣在對方身上而已,他們是否君子,「公道自在人心」。假如你日後以「好人政府」為口號,批評你的都成了「破壞社會整體利益」的壞人,怎辦?在法治社會,訴諸章程規例、程序理性、精準定義,而不是泛道德化、泛政治化的空洞口號,才是我們的核心價值!

 

你的支持者私下說,女記者不斷追問令你尷尬的問題,你不滿,有何大不了?問題是質疑記者的動機,不是政治家應有的態度,政治家只應談事實。我們最擔心動輒談動機的誅心之論,就算記者有動機,基於事實的疑問仍有回應價值,正如泛民成員怎可因為《文匯報》的動機而罵記者?這令我想起去年我在香港提出「次主權」概念前,已在一流國際學術刊物發表五年,也獲不少內地學者認同,唯有你的支持者定性為動機是「配合曾蔭權在菲律賓人質事件挑戰中央主權」的「假學術」;不同觀點的火花自然無妨,但判斷什麼是「真學術」,正如鑑定誰是「君子」,恐怕在地球,只有你的同僚,才有那份氣吞山河的氣勢。後來我以同一「偽學術」理論分析何以威海衛能容納令堂纏足,卻被你的團隊邀請放在你的競選網頁內,我想,學術是否就是這樣兒戲?若這些朋友在沒有權勢的時候,已用「大局利益」、「動機先行」這類「去普世體系」操作一切,到了掌握政府,又會如何?你的個別支持者不應被看作代表你,我明白,可惜大家以往從不知道你的想法,難免令你「被代表」了。

 

六、第二害比第一害更恐怖

唐先生自然絕對遵從北京的意見,但從他和他團隊的往績可見,這些人起碼不會在北京沒有指示的前提下「先發制人」,把第二害路線的不同方案推陳出新。他的團隊沒有人說要檢討社會利益和個人自由的關係,唐營大亨然而比誰都清楚,香港、香港人假如連這些價值都沒有,才不能與其他城市競爭;其實硬件也好、英文水平也好,此刻上海已超越香港了。無論真心還是假意,起碼唐先生把「維護及捍衛香港核心價值」放在政綱、掛在口邊,而且在私下場合,他的團隊中人多次向我保證絕不認同第二害路線,並對相關文章感到寒意。

 

朋友大多深信狼比豬認識第一害的禍患,卻擔心根據實際情况,你處理第一害時很可能得不到支持、只能虛晃一槍。原來這也罷了,但一旦到頭來啓動了這機器,累積了高民望,用在政治層面上,第二害就會失控。套用周一嶽局長的「潮詞」,「如何喜歡你,如何結識你,只要我一息尚存」,也絕不會接受那套模式變成香港的常態。畢竟第一害不是第一天出現,但失去了香港核心價值,則不可能追回來。我希望中國模式的去普世體系不是你的路線,但等了很久,始終不見你正視,引用你的支持者近來最愛說的一句,「這不是親痛仇快麼」?

 

七、結語﹕「豬狼化」還是「狼豬化」?

說到底,誰當特首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競選過程中,候選人明白到自己的不足,何况豬和狼最大的缺失所在,恰巧都是對方的優勢。若豬在處理第一害時「狼化」、狼在防患第二害時「豬化」,那樣無論是誰當選,這都是一個好的公民教育過程。假如你在未來日子證明打擊第一害的可行性,對捍衛香港核心價值給予肯定,表明「去普世結構」的主張不代表你,說清楚你是否支持那些明顯有違港人核心價值的言論,我肯定身邊有不計個人利益的熱心人,會以行動支持你成為特首。但假如你未能釋除疑慮,而唐先生的民生政綱在未來數月,又山寨到與你等量齊觀,你的不少支持者卻很可能取豬捨狼。以上不全是泛民、民間團體的思想,基於我的成長背景,在Roundtable以外的朋友大多是傳統精英、開明愛國人士,包括好些青年選委,大家的憂慮是一致的。究竟是「豬狼化」還是「狼豬化」,我們期待未來數月的演化。

 

關於明天你的青年論壇,Roundtable作為智庫和NGO網絡,有包括慈善團體在內的不同註冊,為了維持評論的公信力,是不能出席任何競選活動的;而根據選舉指引,這活動算在競選經費、出席人士被要求簽署支持表格,自然是競選活動了。Roundtable的主要負責人及員工(哪怕是以個人身分)參加相關活動同樣是不合適的,除非停職、退會或經正式申請獲准,否則瓜田李下,對組織有不負責任的騎劫效果,我想你是理解的;至於有意參與的友好,我們一直有按其意願轉介給各營。感謝你的信任,邀請我們參與政綱研究工作,而唐營也有同一邀請,我們會樂於分別提出詳細意見,目的正是希望「豬狼化」及「狼豬化」,我想,在小圈子前提下,這才是這場選舉最有價值的結局。

 

Yours,

Sim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