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1年12月31日星期六

李照興:潮爆中國﹕韓寒「露底」了



 

2011將盡時,韓寒發表了正如他自己所言,「讓人可以開始敢於談論這些以前不太敢觸碰的詞語,能爭鳴總是一件好事」的〈談革命〉、〈說民主〉及〈要自由〉三篇文章。

 

如依這目標出發,文章效果只達到一半。引發的討論沒他想像中那麼廣泛爭鳴,回應所涉及的觀點也不是特別深化展開,更多的意見,是朝覑贊同或反對他本人而來。說他已被和諧的有,說他勇氣可嘉的也不少。可是討論卻漸漸變成了談論韓寒本人而再非他文中的革命民主自由。

 

的確,如果說韓寒三篇文章在2011跨到2012的中國有什麼特別意義,那就是經歷了2011年全世界多個舊政權的變局,資本主義陣營本身的求變聲音,中國已不可能排拒在外,中國將如何回應這2011的結尾曲,將大大影響覑它的未來。

 

遠方的鼓聲已漂洋而至,中國的年輕人再也耐不住都要談論這浪潮了。

首先要拉回到中國的語境。革命、民主、自由,這些我們可隨時掛於口邊的詞語,確實不是國內朋友常談的東西。甚至乎,韓寒寫下這些文章後,最先顯出擔心的是他老爸。他看文後立即「電話問韓寒,你為什麼這麼取題目,談革命和說民主,又大又危險。他說,兩篇小文章哪裏說的明白啊,只是這樣取名字,讓人可以開始敢於談論這些以前不太敢觸碰的詞語,能爭鳴總是一件好事」。

 

韓寒一如既往的爭議性,令效果有時適得其反,後續討論已犯了國內爭論議題的一貫毛病,那就是討論更多是從論者的立場出發,試圖把他定性,研究動機,然後才駁斥其觀點。在微博上,韓寒的三篇文章都引起了意見領袖們關注。讚賞與反駁的不少,可有一取向是頗一致的,就是商界老闆級的名人,無論是中間派到左派,都較傾向認同他的觀點。這裏列出了幾位較具代表性的﹕

 

洪晃﹕「看了,我是這麼想,儒家傳統中的文人還是希望被君主詔安,中用的。考秀才不就是為了當官嘛!所以中國文人很封建的,對政治權力是很有欲望的——五代導演是典型的例子。韓寒不一樣,他是當代的,他只要求多一點個人自由,出版自由,言論自由。他對政治權力沒有任何欲望。這就是80後的進步。我是完全同意韓寒的觀點的,但是給18個膽,也不敢說得這麼透徹,也沒這才華。」

 

易中天:「喜歡和不喜歡韓寒〈談革命〉、〈說民主〉的,其實有不少人是沒看懂。指責韓寒「讀書少,學術差,不專業」,是很無聊的。你讀書多,學術好,非常專業,咋說不出韓寒這樣有分量的話?他的新衣就是什麼都不穿,坦然裸露出自己的真實。」

 

立場被動落後 引發討論動機

當然,反對的也不少。艾未未坦言,「他的立場和官方太接近了……彷彿他已自動投降」。至於最主要的半帶批評半帶嘉許的反駁,來自王小山的反應,一方面認為:「兩個關於革命和民主的臭屁後,韓寒開始〈要自由〉,微諷一下鍵盤民主和書房革命的朋友後(其實,很多在鍵盤和書房談談就已經走到監獄裏),提出了非常清晰而具體的目標。每個人都可以提出目標,所謂民主,就是討價還價的機制。」但是「雖然他三篇文章兩篇扯淡,但客觀說,在有財產、有影響力的人群中,他的確勇氣可嘉。即使算帳也該算誇他的人,他從未如此自誇。」總括而言,王小山認為﹕「我不過說他第一篇沒邏輯,第二篇有邏輯沒眼界,第三篇很好」。

 

較實事求是的李承鵬則寫了一篇文章〈民主不是攀附〉以回應,認為韓寒的被動立場有些落後於時代,但肯定他引發討論的動機。「這個國家其實並沒有變得更好,但過去真在睡覺,現在至少是裝睡,裝睡就是民主基礎,比叫不醒好。」

 

革命不切實際 要「更有力改革」

就連向來偏左的《環球時報》也說﹕「這幾篇博文的意義,在於他開始試圖超出對現象的羅列而更深入地思考,尋找『闡釋中國』的新路徑。這是超出『左』『右』框架的努力,也是尋求對現實真正有力回應的開始。」看來韓寒這次是得到左派陣營以至中間派的普遍認可了。但文章的判斷及觀點呢?是時候放開韓寒這名字,落實到論點來研究。

 

總體說來,韓寒三文,最被認可的,公認是他對現狀的觀察報告(而非隨後的判斷)。在涉及政府權力、公眾反應、偏遠村民、即時革命可能性等多個範圍中,表面上他的觀察都大體正確,那包括北非西亞甚至捷克的國情跟中國無可比較、普通村民對民主自由的渴求有異於文化人。這是他論革命一文的基調,那就是,由於種種現有狀及限制顯示,革命不切實際,要的是「更有力的改革」,可是這過程要等待,只能走覑看,像行車不要打高燈。

 

在談民主一文,他的主要觀點是民主不是百姓日常關心的問題。而且現實點來說,共產黨現在中國相關人數那麼多,將近三億多,「已不能簡單被認為是一個黨派或階層了」,「黨組織龐大到一定程度,它就是人民本身,人民就是體制本身。」所以判斷是,首先要改變人民。

 

在〈要自由〉中,信息最淺白,因為具體談到他要的是什麼。他要的,是交換,認為為了給文化人創作人更廣的言論空間,他可以作出交易,近乎前事不計,各自讓步。他相信這種討價還價。

 

對民主自由理解不足

韓寒的問題之一,如果用港式形容,就是「露底」。他露出了他確然對民主自由理解不足的視野及知識面問題。他所分析的現狀大體沒錯,可是這和他的結論沒直接必然關係。他顯示出的,是他長期作為一位時政公知的發言,更多是沒有立場或根基的表面觀察即時感想。他顯然沒有一套整全的價值觀——這個要歸功於中國教育的「成功」以至新聞封鎖的高效,於是,他們的要求是相對的,他的判斷也是根據片面的事實作出。因為官方一直宣傳,無論是蘇聯瓦解二十年到去年的北非西亞,革命並沒有帶來直正的民主和民生的富裕。官方媒體甚至在哈維爾的死訊上,發出了不太尊重的評論。

 

所以,韓寒文中顯示的局限是,他只懂得在既有的框框中想像,完全缺乏更大的想像能力。而且更大問題是,對革命的偶然性及可變性完全沒看到(對革命的多樣性也被忽略,似乎許多人一提到革命就往暴力革命想,而忽略人民起來爭取首先是一種思維革命,從大連到烏坎,今年也有不少)。他似乎完全忽略了,北非西亞的革命的不可估計,更可能沒有關注到烏坎的最新發展。例如烏坎發生的,都正是他預計的相反。農村不僅有追求民主的理念,同時有實質的行動力(當然,烏坎案例說明,民主這概念要化成一種實質的利益關係來顯示它的重要性,而且烏坎還有它的獨特性,包括村落居民的相對團結、意外死亡的情緒激發、村民受民主自由思想洗禮較其他內地地區強等)。

 

無論如何,在2011的結束,於中國談這三點還是別有意義。2011經歷了翻天覆地變革,獨裁者一個個離開,政權新上場未知是禍是福,但世界大潮,從紐約華爾街到開羅解放廣場,都不能避開這個話題﹕變革。這是響應這時代最合適的討論。而把「革命民主自由」這三組字變成不是禁忌,就是一切變革的開始。

 

論革命,革命本身有其不可測性,可以說,它更像一個偶然的機會,與必然因素的結合。這個沒人能準確預測,但它到臨時大家該有準備。

 

談民主,從北京、台北到香港,選舉是2012年的重要課題。台北、香港以前都沒有,但不代表今天沒有,但不可以老是打覑低燈等它來。

 

要自由。韓寒的談判代價可能太過卑微。但他提出了一個共同討論的正面方案,那就是﹕現在是時候跟對方討價還價。他的問題不過是,不是你說討價還價就算,你連應該跟誰談判都不曉得?所以,這時代缺乏的,可能是一本變革手冊。把一些混亂的不成熟的情緒,變成可行的,有目標的策略。那包括,找到每個體制內的對口單位,與之討價還價。如果是創作自由,就從負責文化的相關部門入手,並不時挑戰它的尺度。

 

如果是民主自由,烏坎的案例,提供了一個更寶貴的可能性,那就是不妨從個別地方入手。廣東省一直是改革開放的先行者實驗場,媒體也更開明進步,民智也較成熟,海外聯繫也多。如果烏坎的農村民主變革可參考,那意味廣東省地區其實可先行試驗包括村委、媒體等多方面的改革,而這正是中國特色的變革所在,國內叫「上車後才補票」,從小崗山的責任承包制到個體戶,民營餐廳,都是這樣從民間自發衝出來的。中國在經濟改革上的成功有目共睹,是時候更具決心的開創體制改革。

 

自由不是政權的施捨

回到韓寒。我覑實還有點怕,怕的是以韓寒那麼聰明的孩子,他講的話可能更是合乎中國現在的可能性。就是說,依他這說法去走,會否真的更有效?如果假設官方是永恆不變保有它那無上的權力的話,韓寒的要求,就必有一天可得到,因為那邏輯是﹕當政府聽到一個乖孩子這樣講話,一定會打賞你些什麼。就是說,韓寒太了解政府了,他知道硬碰不行,反而扮乖可以曲線得到想要的。但可怕的正是,他潛在是默認了這樣的一種法則﹕自由是憑政府施捨的,只有它可以決定給你多少,何時給你。你就乖乖等覑吧。

 

這或許是一種踏實不冒犯的實際主義,但它有違原則。它不明白自由幸福不受恐懼威脅是人生存的天賦權利,不是政權的施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