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正當美國在伊拉克的戰爭如火如荼之際,著名的尼爾•弗格森出版了他的作品《巨人:美國大帝國的代價》(Colossus:
the Price of America's Empire)。當年,批評美國戰爭外交的喧囂聲此起彼落。但畢竟,這是弗格森啊,哈佛大學歷史學與金融學的雙料教授,羅思柴爾德家族的研究權威,英國帝國主義衰亡的專家。於是,一股在保羅•肯尼迪的《大國的興衰》後一度湮滅的帝國衰亡論,又重新回到了公眾視野之中。而在當時的語境之下,幾乎無人否認,美國儼然已是意圖統治世界的帝國。
短短數年之間,隨著美國總統權力從共和黨的布什交到民主黨的奧巴馬,政策從兵臨阿富汗和伊拉克,到全面的退縮回撤,美國帝國論一下子又玉宇澄清,似乎從來沒有發生過。
同為美國教授的許倬雲(在匹茲堡大學歷史系任教),所處理的是同一個話題,主題卻閃回中國。《大國霸業的興廢》,用了整整2/3的篇幅,講中國歷朝歷代如何從草莽之中崛起,又如何歸於塵土,輪回往生。其後的1/3內容,用來處理的是西方強盛悠久的羅馬帝國,又是如何從橫跨歐亞,稱霸千年,一朝隕落,分崩離析的。與其說,許倬雲意在通過簡述數千年中華帝國的衰亡史,不如說,這是一本小小的現代版《資治通鑒》,其中所縷析的,恰恰是這數千年興廢的個中鏡鑒。
先看許先生的興廢評論。他在引章之中,即提出了決定帝國霸業興廢的幾個重要因素: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其實也就是一個國家的政權是否能夠有效地掌握分布在不同地區和地理之中的資源問題。
人才的選拔機制是否合理。中國這麼巨大的一個國家,帝國的存亡自然與管理效率有必然聯系。而管理人員的來源,以及他們與帝國政權核心之間的信息交流與互動,往往也是對帝國興廢的關鍵因素。
國家政權與社會力量的互動。“如果中央的權力團隊和社會力量之間沒有足夠的溝通,公權力的行使往往就不是以維持一個政治共同體的正常運作為目的,而是以公權力壓制社會﹔社會力不能夠影響政治力的時候,社會力必定像決堤一樣,沖破約束,顛覆政權。”
政權的核心應該開放。政權對社會開放,則能夠保持其與民間的互動與溝通,使政權常新﹔不開放的政權使統治階層固化,利益侵吞成為日常,腐敗與無能交叉,頹勢便現。
強人政治的不穩定性。簡單地說就是強人在,國家興﹔強人亡,國家滅。
在羅馬部分,許先生則主要以英國歷史學家愛德華•吉本的《羅馬帝國衰亡史》為參照,指出羅馬帝國死於精神衰亡。羅馬乃是一個公民社會,並仰賴公民精神凝聚國家。由於佔地廣袤,將軍征戰後滯留地方,以致羅馬公民不斷稀釋,依靠解放奴隸來補充,遂導致基督教乘虛而入。
無論是中華帝國,還是羅馬帝國,包括其後一波波崛起的西班牙、葡萄牙、荷蘭、法蘭西和英吉利帝國,都是在傳統世界之中興廢。在那樣的世界中,土地、人口與資源不僅僅是決定一個國家興衰的因素,也因此是一個國家存亡的因素。在近代的歷次帝國戰爭中,無不以殖民地的歸屬大開殺戒,以致引發兩次世界大戰,無非仍然是以土地與資源作為戰爭賭注。
我曾經多次引用“地理決定論”,討論中國發展的內生問題。中國由於地理條件優越,物產豐富不假外求,因此分合俱在內部。除了蒙元帝國之外,極少有侵略戰爭。因此,所謂中華帝國,其實無非中國境內的霸業而已。
當分裂之時,由於地方勢力分割,資源分散,一地無以保証人口擴張的壓力和大規模農業生產之需求,加之統一的意識形態深入人心,因此往往霸業所成,無非是中國內部的統一而已。這顯著地與世界各國的霸業或者帝國目標迥然相異。
在《巨人》書中,弗格森即提出,美國是否帝國,歷來有強烈的爭論。但是就他個人而言,確乎承認帝國有其合理性,而美國“稱帝”,也的確有著對於世界秩序建設的良性作用。那麼他所提出的,不過是優化這個帝國制度的方案而已,從而建立一個能夠有效地維護世界的“自由帝國”。
不過,這是學界的一廂情願而已。在美國的政治廓閾之中,從來無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提出所謂美國建設“自由帝國”的思維。
事實上,美國“不稱霸”的思維已有定勢,並且在建國之初,就由華盛頓、漢密爾頓甚至包括反對派的杰佛遜所共同體認而得以確定的。事情發生在法國大革命時期,當時杰佛遜認為在獨立戰爭時期,法國人給與了美國無私的支援,因此美國應當投桃報李,派兵干預法國革命。總統華盛頓否決了這個動議,認為美國根本無力干涉外國,並且美國本身的立國理想,尊重獨立自主的政治,也與干預他國的行動相違背。這一原則,在之後的美國外交理念之中,成為主流,兩次世界大戰之中,美國都在極不情願的情況之下參戰,固然有利益考慮,也與試圖保持中立有關。
再看今日美國歷次總統大選之中,對於外交政策的厘定,每個候選人都隻談因應國際局勢而已,並無對世界改天換地的宏大理想﹔其對於所謂“世界警察”的角色,其實也並未那麼熱衷。出兵阿富汗與伊拉克,說到底,也都不過是對9•11事件的回應而已。至於期間,自然也有應為布什的鷹派政府篡改事實,輸出民主相關。但此種作為,幾成政界公憤,連同黨的鮑威爾因為作為國務卿欺騙了聯合國,引為終身之恥。
因而,問題就是,在今日之世界中,帝國何為?傳統世界中依靠爭奪土地、人口和資源的動力已經消失,代之而起的乃是對於市場、技術與人才的掌握,與其掠奪土地稱霸世界,不如稱霸市場﹔與其爭奪資源,不如發展科技﹔與其搶奪人口,不如吸引人才。這才是今日世界的王道。
當然,我明白許先生的本意,其實是通過霸業講王道。是一國政治之興廢,而非世界秩序之存亡。大國霸業之興廢的問題,轉換成為國內問題,就是霸業何為的問題。
國人分析世界局勢時,多喜以階級斗爭或地緣戰略來看待。我以前曾遇一國內著名戰略專家,論及國內政治與國際局勢時,他對我談國內啟蒙與民主嗤之以鼻,指我為幼稚或犬儒。因為在他看來,世界爭霸局勢百年未變,中國危殆,惟有處處爭先,方才是自保之道。而在我看來,如同許先生所言,英吉利帝國乃是一個“將就”出來的帝國,應為商業發展之需要,因此以公司代替軍隊,四處開花。然則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帝國崩解,英國也未見如何如喪考妣。而美國本身就是商業立國,無心之中成了超級大國,推至冷戰前線。因此,美國國內進退猶豫,從來不曾干干脆脆做一個帝國。也就是說,現代霸業的出發點,從來都是國內之需求而已。中國古代乃是為了人口擴張與資源通融之需求,近代世界乃是市場推進之沖動。從來沒有一個霸業,乃是犧牲本國利益而向外擴張的,除了一些戰爭狂人。
近年來爭論頗為激烈的話題,無非大國崛起、21世紀是中國世紀以及中國模式等等。這多少有著些對昔日榮光的懷舊情緒在內。許多人奢談漢唐威儀,又或講文化輸出等等,無非沉湎那些不曾存在的中華帝國的殘夢,說到底,無非是民族主義的極端爆發與救亡運動的自卑殘留。
與其去妄想和美英虛構的爭霸,不如實實在在地保証國民的權利與利益,開放政權的參與度,推動地方自主與社會自治,整治環境提升資源利用效率,設法在市場、技術和人才培養上與人一爭高下,方才是真正理解了霸業的意義。“四方來朝”,若有其現代意義的話,就是一國政治自由開明、教育與技術先進、人才儲備豐富、市場靈動繁榮。你說,誰的世紀,誰的崛起,誰的霸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