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小說家莫言榮獲諾貝爾文學獎。大陸網絡一片罵聲,不滿這位支持言論審查、又率眾抄寫毛×東「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而贊同藝術要為共產黨服務的官方作家,為何得到瑞典之推崇。
各種陰謀論,其中一說是大陸政府賄賂評選。有記者打來問。我說,我只看過莫言先生的「檀香刑」,這部小說以精緻、豐富而諧趣的手法,描寫中國的各種處死酷刑:砍頭、腰斬、凌遲,還有中國的小農、太監、文人、惡吏,把中國人社會寫得像一個豬玀的樂園,猥褻下賤而血腥,還愛食狗肉,這必是西方白人文明社會如瑞典知識份子激賞的一大原因。
例如:「手腕一抖,小刀子銀光閃爍,那片扎在刀尖上的肉,便如一粒彈丸,嗖地飛起,飛到很高處,然後下落,如一粒沉重的鳥屎,啪唧一聲,落在了一個黑臉士兵的頭上。那士兵怪叫一聲,腦袋上彷彿落上了一塊磚頭,身體搖晃不止。」
然後,死囚的胸膛「肋骨畢現,肋骨之間覆蓋着一層薄膜,那顆突突跳動的心臟,宛如一隻裹在紗布中的野兔。五十刀切盡胸肌,實現了原定的計劃。」
再下來,是割生殖器:「他低頭打量着那一嘟嚕東西。那東西可憐地瑟縮着,猶如一隻藏在繭蛹中的蠶蛹。他心裏想:伙計,實在是對不起了!他用左手把那玩意兒,從窩裏揪出來,右手快如閃電,一下子割了下來。他的徒弟高聲報數:第五十一刀!」
如此描述,生動而有趣,有第一流的形象譬喻,而且忠於中國歷史,符合中國人的心理文化,譯為英文,富有英國人欣賞的黑色幽默,香港的梁班子,不是在力推「國民教育」嗎?莫言的小說,會令下一代「思想回歸中國」,是最適當的教材。
寫清朝的腰斬,也別有精采:「那些血,那些腸子,把俺們的腳都濕潤了,那個大嘴如一條浪上打滾的小舢舨,血沫子噗噗地噴出來,最奇的是那條辮子,如蝎子的尾巴一樣,鈎鈎的就翹起來了。」
要找缺點,不是沒有,如這場戲,作者說是咸豐年,其實在雍正腰斬了一個洩露科舉試題的考官俞鴻圖之後,腰斬就廢除了。洋人的眼光是準確的,莫言得獎,沒有錯。只是中西文化交流,互相了解,中文的市場價值又高了,有什麼好喧噪呢?
陶傑: 也說大師
中台政界與文化圈的思想大師南懷瑾逝世,享年九十四歲。南懷瑾生於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的一九一八年,與民國幾乎同庚,經歷北洋政府、九一八事變、日中戰爭、大陸淪陷,幸而民國三十八年,抉擇正確,選擇移居台灣。
後來因弟子王昇被傳有能力軍事政變,南懷瑾恐株連避走海外。八十年代之後,中國大陸出於統戰,向南老招手。南懷瑾絕不是頭腦簡單的一介書生,對政治的懷抱,半投而不盡送,最後的敗筆是傳為「兩岸領導人」做密使(又是這一招,做文人的不要再做這種春秋大夢好嗎),然後在大陸講學。
但南懷瑾身懷的是絕學,在一個鄙視品味的五惡世,也只是做做騷而已,無端吸引了大批像到廣東道自由行掃 LV般崇尚名牌的「粉絲」。南懷瑾仙遊,不知有幾個弟子,像聖保羅繼承耶穌一樣,會把南懷瑾的遺願貫徹下去,例如辦一家宣揚獨立意志的書院?
不可能的。因為大陸只准南老辦學,因為政治統戰,別人沒有這個價值。南懷瑾是中國文化一塊化石。南懷瑾幾十年宣揚儒佛道三者合一,修心養性。他老人家對西方文化,像錢穆一樣,並不是太看得起。看不起西方不要緊,問題是你東方中國的本錢還剩下多少?南懷瑾說過,中國文化的根本,只有一個「道」字:「並不是道家的道,是中國原始五千年前就有了:宗教、哲學、科學、藝術、政治和經濟都包括在內,一個總體名稱,就叫做『道』。」
南懷瑾說,中國先有道,方有德。道德還剩下幾多?南大師近年行走中國人社會,眼見官場黑暗腐敗,假毒食物流行,人民質素低劣,「知識分子」爭相攀附權貴——如果南懷瑾年輕四十歲,重慶薄書記正要招攬人才,如方舟子、司馬南、孔慶東之類,他南大師只要肯告訴全國:「唱紅打黑」就是中國的新道德新倫理,也包管有文化部長可做——南懷瑾把一切都看穿,也知道一切都是絕望。
因此,南懷瑾最後十年,論中國政治文化,句句都在直斥中國大陸,首先是「傳統美德」蕩然無存:「我穿的衣服都幾十年了,看上去還乾淨整齊,你們穿戴都非常浪費,有錢都消費在吃喝玩樂、聲色犬馬、煙酒嫖賭,這是一個國家的什麼國民呀?」
南懷瑾的言論,算不算所謂「一竹篙打一船人」?當然算。一竹篙打盡一船又 So What,因為這條船正在沉沒。但南懷瑾還以為能以他老朽之軀,風塵僕僕,到處講學,尚可以「啟迪世道,喚醒人心」。他以為憑他老人家一支筆一張嘴,這個世道還有得救。這是他南懷瑾為山千仞之智慧,就缺乏那麼一
的地方。
南懷瑾也是學佛中人,當知道佛家對於一個文化之始亂興衰,取態超然。一個國家或民族,自招滅亡淪墮,是它自己內部的一股業力所使,成壞住空,本是春夏秋冬一樣,皆是生死榮枯的自然定律,絕不是南懷瑾一人以為做地藏菩薩就可以救得了。最後,南懷瑾先生可能也已悟到這一點,索性閉關禪定,大門關上,把那些遞名片、索合照、要簽名的亂七八糟的喧嘩的中國人,不管他是領導還是屁民,不管他讀書還是愚昧,一概擋在外面,進入禪定與化的境界,算是保留了一點晚節。
南懷瑾鼓吹的一套,早已落後於時代,他自己是知道的。譬如他主張「教育必以文學為本」,他的眾多弟子,包括什麼國家領導人,就一定聽不進去。中國人崇尚「科教興國」,讀金融管理和 MBA,設法在摩根史丹利亞洲區大中國市場混一個職位,做兩年買辦再跳出來,參與掠奪資源的行列,便是一生最高成就。南懷瑾動不動就說「我年輕時如何如何」,引述四十年代他在軍隊夜間行軍,投宿茅草旅社,看見一副對聯「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就感動不已,覺得這是中國詩禮在民間的表現。
但是南懷瑾不知道,世界已經變了。今天跨國酒店行業是喜來登、萬豪、希爾頓,酒店要講究五星, F&B配套要精英,到北京上海的第一流大酒店看看,總經理不是白種的意大利人,就是崇尚基因優劣的瑞士阿利安人,他們以第一流的西方管理技術,把一伙黃面孔的中國伙記訓練得效率有素。你叫這些大酒店在門口掛一副「雞聲茅店月」給我看看?讀南懷瑾的言論,看到這一段,我不由得掩卷竊笑。
南懷瑾的中國書讀得通,做人處世也大有小聰明,但如果他是個通澈的人,當在離開台灣之後,雖在殖民地時代的香港僑居掛單幾年,就應及時移居東瀛日本,往來歐洲和美國,找一家大學落戶,不論是日本的早稻田,還是英國的牛津,宣弘教授他的東方學( Oriental Studies)。他應該知道他崇尚的這一套,在中國絕無市場,台灣也僅止於這一代,反而日本人會懂得欣賞,歐洲和美國的知識界,現在厭惡華爾街的
QE3之類的掠奪型西方資本主義,正要向東方文化苦謀出路,所以西藏密宗的達賴喇嘛方成為歐美知識界和官場崇奉的大道。
南懷瑾如果早懂得向西行,不就可以與達賴喇嘛分庭抗禮嗎?不讓達賴喇嘛壟斷東方文化的文宣市場,不就是給中共統戰出了力嗎?孤零零圓寂在蘇州,對於「國家」,對他本人,天可憐見,對於文明世界,何嘗不是「重大損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