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0月13日星期六

李歐梵: 憶蕭提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在風城芝加哥任教。住在芝城南邊的海德公園,面湖而居,春夏季節,看到窗外湖光水色,心曠神怡。到了初秋,窗前的樹業開始變色了,凉風陡峭,令我精神抖擻,每天匆匆吃完早點,就直奔我在圖書館的研究室苦讀或在樓下上課,忙得不亦樂乎。 



就是漫長的寒冬難捱。芝加哥的寒風,從密西根湖面鋪天蓋地吹來,最厲害的時候只能背風而行,否則臉上一陣冷風吹過,連眼睛都張不開,皮膚都吹得碎裂了。到那 個季節,我的心情就像芝加哥的天色一樣──灰暗得很,除了工作外,必須用一種特殊的方式來調劑心情:驅車直上交響樂廳去聽芝加哥交響樂團的音樂會。尤其是 蕭提(Georg Solti, 1912-1997)蒞臨指揮的音樂會,我幾乎每場必到,絕不放過。那時蕭提執掌芝加哥樂團已有十載以上,名聲依然鼎盛。

古典音樂是我的終身嗜好,聽音樂當然是我日常生活必備的娛樂。不少芝加哥人喜歡看足球,包括香港的留學生,大家聚在一起看電視上的足球大賽,聲嘶力竭地為 芝加哥熊隊(Chicago Bears)加油。而我呢?卻是把芝加哥交響樂團(簡稱CSO)當做我的足球隊。我往往坐在交響樂廳的樓上最高層,居高臨下,老遠的看到禿頭的蕭提,健步 如飛,走上指揮台,面對觀眾很快地一鞠躬,轉身向樂隊的樂師們──早已整裝待發──略微點頭,揮起指揮棒,就像把足球一擲冲天,這支訓練有素的樂隊就衝鋒 陷陣,直逼敵營。一個曲子奏完,就像是前鋒進了一球一樣,贏得全場鼓掌,還夾着幾句Bravo!
我 發現不少聽眾都和我一樣,聽得興奮欲狂,當然早已把室外的寒風忘得一乾二淨。妙的是:只有蕭提有此魔力,其他的客座指揮相形見絀,雖然有時候蕭提的好友朱 里尼(Carlo Maria Giulini)登台獻藝時,也會製造另一種魔力:他溫文爾雅,連帶影響到樂師們也文雅起來,竟然可以把莫扎特奏得出神入化,這是蕭提望塵莫及的,所以蕭 提絕少演奏莫扎特,直到晚年才開始指揮莫扎特的歌劇,也卓然有成。

我最喜歡聽的蕭提曲目是甚麼?當然是馬勒,因為我生平第一次在現場看蕭提指揮,曲目就是馬勒的第五交響樂,曾為文紀念。那一次的印象太深了,時在一九七二 或一九七三年春,我從香港返回美國不久,適逢CSO第一次到美國東部巡迴演奏,竟然也來到我任教的普林斯頓大學小城,該校沒有偌大的音樂廳,所以場地改為 室內運動場,因為聽眾太多,室內的電風扇聲音太響,害得蕭提在第四樂章開頭時,不得不停下來,大叫把風扇關掉!這場音樂會,變成了我音樂回憶中的「里程 碑」,也使我和馬勒結了緣。蕭提和CSO錄製的第一張唱片就是此曲。




Solti: Mahler Fifth Symphony 1st Movement


當年馬勒在美國還不算太流行,和今天不同。蕭提應該是繼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之後把馬勒作為他的拿手好戲的指揮家之一。他對馬勒的詮釋又和伯恩斯坦不同,並不煽情,也不過於激動,而是充滿張力,第五的第一樂章 《送葬進行曲》聽來雷霆萬鈞,猶如一支軍隊在操練,步伐整齊劃一,重音節奏清晰明顯,讓人想到將軍在閱兵!不喜歡蕭提的樂評家就以此描述 Solti/CSO的演奏法,認為他的詮釋不夠深度,有點譁眾取寵。如今長江後浪推前浪,馬勒指揮家層出不窮,蕭提的馬勒也快被人遺忘了,只剩下吾等曾在 芝加哥住過的「蕭提粉絲」。
馬勒的交響樂,他自己說過,包含了整個世界,而非音符的組合而已。聽馬勒,我不喜歡 有板有眼的演繹,所以有一陣也迷上了伯恩斯坦,他是我的馬勒啟蒙老師。蕭提則是把我帶進馬勒的殿堂的人,我由衷的感激他,沒有他的演奏和唱片,我也不會變 成真正的「馬勒迷」。後來聽多了不同指揮演奏的版本,才逐漸知道辨別細節和各種詮釋的不同,但蕭提和伯恩斯坦永遠存在我心中,他們讓我遙隔時空而能接觸到 馬勒的靈魂,也因此豐富了我在芝加哥的精神生活。

一談馬勒就離題了,此文絕非音樂評論,而是為了紀念一位令我客居異邦而不感寂寞的人物。蕭提在芝加哥也是客居異邦,他每年來兩三次,每次只住一個月左右, 連他下榻的酒店我也知道,友人來訪,我開車招待遊車河時,經過蕭提住的酒店,我必會指指點點,視為「聖地」。有一次他在酒店一不小心摔了一跤,背受了傷, 不得不取消一場馬勒第八交響樂的音樂會,害得我寄望多月的盛會落了空,因此才留意他的酒店居所。


Solti: Mussorgsky Pictures at an Exhibition Solti

我至少寫過兩三 篇有關蕭提的文章,但往往忘了描寫他的長相。他身材不算高,早年就開始禿頭了,生在匈牙利的一個猶太家庭。這個小國家出了不少指揮家,舉世著稱的幾位名指 揮──如Reiner、Szell、Ormandy──都來自匈牙利,我猜原因之一是:當年匈牙利是奧匈帝國的一部份,文化兼具東歐和德奧系統之長,音樂 也得其真傳。二次戰後花果飄零,音樂家都跑到英美了。蕭提後來入了英國籍,並被封為爵士,他為了感恩,也想融入英國社會,不少人稱他Sir George(原名是Georg,少了一個e),他也不介意。他雖在英國成了大名,但「仕途」並不順利,擔任皇家歌劇院總監時,時有不滿意的樂迷在場外示 威,高叫蕭提滾蛋。不料一九六九年到了芝加哥卻變成了太上皇,一上任就和樂師們取得高度默契,不到兩年,CSO已經變成全美排名第一的樂隊。該團第一次遊 歐演奏歸來時,芝加哥全城為之瘋狂,全團樂師坐着敞篷汽車,在密西根大道上接受英雄式的「白紙繽紛」(ticker-tape)歡迎,乃有史以來所罕見。 顯然芝加哥人也和我一樣,把他們的樂隊視為贏得首獎凱旋歸來的足球隊。該隊在蕭提率領下,得Grammy獎不下二三十次,至今獨領風騷。有一次蕭提在得意 之餘,接受媒體訪問時說:「你們該為我豎立一個銅像!」該城父老竟然遵命,在城裏立了一個蕭提銅像。

蕭提生不逢 時,死也不逢時:於一九九七年九月五日突然因心臟病逝於法國南部的度假小村。不巧一個禮拜前英國王妃Diana在巴黎車禍喪生,全世界的注意力都集中於她 一人,蕭提逝世的消息也成了陪襯。時光荏苒,二十世紀也早已過去了,新一代的芝加哥人可能已經把他忘了,但銅像猶在。今年是他誕生一百周年,我身在香港, 回不了芝城在他的銅像前鞠躬。但為了紀念他,遂到唱片行買了一套重新發行的他的唱碟全集(此是第一集,共五十三張,另加五張影碟),所費不貲。回家打開, 才發現出版這套紀念集的是一位韓國人,當年他住在芝加哥郊區,也是逢蕭提的音樂會必到!然而這套音碟的製作和包裝都不理想,連英文譯文也有不少小錯誤,但 至少表示了一點紀念之意吧。相形之下,蕭提常年簽約的唱片公司Decca就顯得有點「孤寒」了,當年蕭提是該公司的台柱和搖錢樹,銷售的唱片總量僅次於卡 拉揚。如今只出版兩套盒裝蕭提指揮的歌劇,聊以充數,還不包括他的指揮成名作:華格納的《尼布龍的指環》。不知蕭提在天之靈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