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0月13日星期六

張大春: 乞食與玩笑

最早提到乞丐組織的書,大概是明朝馮夢龍的小說集《喻世明言》卷二十七中的〈金玉奴棒打薄情郎〉,文中的金玉奴正是乞丐們的「團頭」金老大之女,金老大乃杭州世襲七代團頭,管一城乞丐,故事發生在南宋,想來北宋的情況也相去不遠。
宋代的市肆是以「團」或「行」為單位,「行」有魚行、菜行等,其頭目就稱「行老」;「團」有花團、青果團等,頭目即「團頭」,一如今日之同業公會之類。有些沒團行組織的行業,例如活躍於其中的乞丐們就借用了這個單位劃分地盤,而他們共同的領袖就叫團頭了。

武俠小說中的全國性乞丐組織,想來在交通不發達的宋代不太可能出現,那個時代應該只有地方性組織而已。即使到了清末民初,也仍舊是地方性組織。如清代以縣 為單位,管乞丐之行幫首領稱「丐頭」,多是黑幫、地痞流氓或仗衙門勢力當上的,以「杆子」(打狗棒)為權力象徵。他們有完整組織,新乞丐一定要先報到,平 日乞取所得要交部份予丐頭,常受丐頭剝削,不過也換來丐頭的保護。

清末民初的丐幫組織,較大型的有京城「藍杆子」(貴族乞丐)和「黃杆子」(普通乞丐)、山東寧津縣「捻子」、吉林海龍的「大筐」和「二櫃」、內蒙古「梁山」等等,即使今日大陸,也還有這一類丐幫組織的存在。

說到了「團頭」,總讓人想到丐幫;人們也總是受武俠小說的影響,說起丐幫就想到棍法。其實,丐幫裏最得意的一門功夫是「說笑」。畢竟是最卑微低賤的底層人,看甚麼都隔一截兒、冷一段兒。
笑 話,就得有這麼一個不涉身的距離,而苦中作樂似乎成了一門技藝。明代以降,居然有記載提及:要請專門說笑話的人到大家宅戶堂會時穿插說笑,得委請丐幫物色 ──美其名曰物色,是為了不能明說要找個叫化子來家裏逗趣兒。清石本立《兩京閒話》曾經有這麼一條:「太原任氏,豪富人也,闔家愛詼諧,終日科諢往來,笑 謔無已。猶未愜,乃遣子弟之佻達穎悟者,隨丐杆南北,習其術,畢其藝。久之,漸為丐所覺,將逐焉,子弟奉以千金,曰:『從君所習,殆和樂傳家,萬世之寶, 薄貲敬奉,千祈笑納是幸。』」

這段記錄說明丐幫中人不祇會開玩笑、愛開玩笑,還有一套可以教學傳習的開玩笑「教程」。而任家父老大約並不擔心子弟日後的生計,毋寧卻擔心他們失落了幽默 感,於是居然派遣聰明而領物力高的孩子,跟着群丐浪迹天涯,任氏這當家的富豪顯然認為能開玩笑、會開玩笑,才是子子孫孫常保和樂的秘訣。
後 來任家還當真有人編了些笑話書,當作善書一樣流傳。這書最初叫《笑泮》,有些篇章實在葷得厲害。大體而言,對於各行各業的人士都不少挖苦,其中嘲謔最多、 也最深的,就是讀書人。對於乞丐,則並無隻字片語之不敬,因為坊間流傳的笑貧閒話似乎已經太多了。連會說笑話的叫化子們都吃不了了。

「某村塾先生見穩婆(按:即收生婆)姿色美,欲誘之,乃假妝婦人將產,請來收生,穩婆摸着此物。大驚曰:『我收生多年矣,有頭先生者,名為順生;腳先生者,名為倒生;手先生者,名為橫生。這個雞巴先生,實是不曾見過。』」

這個段子後來經山東「五人幫」之流的地方劇團推廣,居然搬上了皮黃戲的舞戲台,有回貼演〈十八扯〉,一個不知收束的伶人還跟同台的丑行徒弟即興插出了這麼個段子,結果遭士子糾舉,幾乎釀成大獄。

仔細一回味,經不起玩笑的,讀書人屬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