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0月13日星期六

鄭培凱: 孔子罵宰我

孔子的弟子有三千人,是個粗泛的說法,包括了一切與他接觸的學生,或是聽過教導的人。真要說到跟隨孔子學習六藝,傳承孔子的學問,發揚孔子學說,可以稱為 「受業身通」弟子的,只有七十多人。到底是七十幾,歷代典籍眾說紛紜,從來也說不清楚。《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說,「受業身通者,七十有七人,皆異能之士 也。」《孔子世家》、《水經注》、《顏氏家訓》等書,都說是七十二人。《孟子》、《呂氏春秋》、《淮南子》、《漢書.藝文志序》則泛稱作七十人。且不管到 底是七十幾個弟子,跟隨過孔子,親炙過孔子的耳提面命,《論語》之中倒是明確記載,有十個出類拔萃的學生,他們是「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 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論語.先進》)應該說,這十個人是孔子的大弟子,十大護法,發揚光大老師的思想學說,推展孔 子重新構築的儒家思想體系,有着莫大的功勞。 

然而,在我們的心目中,宰我好像是個壞學生,經常挨孔子的罵,像是個不務正業的搗蛋分子,怎麼又身列十大弟子之一呢?

我們印象中最突出的宰我,是白天睡大覺、不好好用功讀書的宰我。《論語.公冶長》是這樣記載的:「宰予(宰我的本名)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 牆不可圬也。於予與何誅?』子曰:『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於予與改是。』」宰我睡大覺,挨了孔子一陣痛罵,說他是朽 木不可雕,又說他是糞土垃圾壘成的土壁,質地粗鄙低劣,根本無法粉刷成光潔牆壁。甚至說,像宰我這樣的人,還有甚麼好批評的呢?表示完全失望,根本不值得 批評教導,隨他去算了。由宰我睡大覺,孔子發出絕望式的批評,還延伸到對人的觀察與信任,說他以前相信人家講的話,以為言而有信,現在不隨便相信了,聽了 人家的話,還要觀察實際的行為,看看是否言行合一。會發生這樣的改變,都是因為宰我這混賬東西。老人家說得痛心疾首,真生氣了。

關於宰我白天睡覺,為甚麼會使得孔子痛心疾首,大發議論,古代學者有過不少猜測。首先,我們要了解,古代是農業社會,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尤其是在兩千五 百年前的春秋時代,讀書學習也不大可能點燈費蠟開夜車。所以,白天午休睡大覺,會被視為學習怠惰。宰我白天睡大覺,是該罵。但是,讓歷代儒家學者不斷猜測 的主要原因是,宰我是登堂入室的大弟子,怎麼會怠惰呢?假如他這麼不成器,怎麼會在《論語》中列為十大弟子之一呢?就算是他偶有失察,前一天夜裏失眠,第 二天精神不濟,睡了個午覺,以仁愛為本、誨人不倦的孔子,怎麼會大發脾氣,說出如此不留情面的詈罵之詞呢?想來想去,這裏有花樣,不是表面現象那麼簡單。

南朝的儒學學者皇侃(488-545)就說,有人指出,這是宰我使的一招苦肉計,故意讓孔子罵他,以自己作為反面教材,提醒後學的師弟們,千萬不要怠惰。皇 侃在他的《論語義疏》中,引了慧琳和尚的說法:「宰予見時後學之徒,將有懈廢之心生,故假晝寢以發夫子切磋之教,所謂互為影響者也。」還引了另一位儒家學 者范寧的話:「夫宰我者,升堂四科之流也,豈不免乎晝寢之咎,以貽朽糞之譏乎?時無師徒共明勸誘之教,故託夫弊跡以為發起也。」這樣說來,宰我真是犧牲小 我,完成大我,不惜以自身作餌,引來老師劈頭一頓臭罵,使得同學知道應該勤奮向學,天天學習,好好向上。對於宰我故意扮演反面教材的解釋,邢昺的《論語注 疏》說,「宰我處四科,而孔子深責者,托之以設教,卑宰我,非實惰學之人也。」戴望的《論語戴氏注》也說,「宰我傷道不行,故假晝寢以自晦其明。」都認為 宰我晝寢是假,是故意製造一個事端,好讓孔子教訓一番,提醒其他的後生小子,好像宰我為了推行夫子之道,不惜在眾人眼中成為唾罵的箭靶。

古代學者宅心忠厚,總覺得宰我是十大弟子之一,是孔子的好學生,即使是白天打瞌睡,也不至於受到孔子的深責,其中必有暗藏的道理,所以也就絞盡腦汁,為宰 我晝寢找個類似「捨身飼虎」的理由。不過,我們也要記得,宰我晝寢是事實,孔子也不是老虎。孔子罵宰我,看來也不只是罵他晝寢,而是另有深意,指摘的是宰 我的言行不一,平常能說會道,口舌便捷,在言語思辨方面出類拔萃,但是,在德行方面還需要加緊努力。這也是為甚麼孔子會抓着一個晝寢不放,從午休問題一直 講到「聽其言而觀其行」,給了宰我一個極其嚴厲的教訓。明末的張岱是個會讀書的人,他的《四書遇》就看到這一點,知道孔子是借題發揮,藉着批評晝寢來指摘 宰我性格中的缺陷:「此儆宰我耳。不要說春秋世界,俱是言行不相顧者,如此,則以宰我一人,波及一世矣。且語各有自,需要得其言下之旨。」他還說,「晝寢 罪小,遭此痛責,此是宰我自取之也。若是顏子晝寢,蔬水曲肱,爰契斯語矣。」要是德行昭著的顏淵也晝寢,那就是因為天天吃些清湯寡水的蔬菜,情況應該會有 所不同。

近代學者或許是比較能夠慎思明辨,對孔子十大弟子的崇敬有所減弱,都認為宰我晝寢就是怠惰,而且相信孔 子是借題發揮,指東打西,打蛇就打七寸上,痛罵的不是白天睡覺,而是宰我的言行不一。康有為《論語注》說,「宰予能言,而行不逮,故孔子自言,于予之事而 改觀人之法,所以深警群弟子之謹言敏行也。晝寢小過,而聖人深責如此,可見聖門教規之嚴。《易》貴自強不息,蓋昏沉為神明之大害,故聖人尤以垂戒也。」李 澤厚在《論語新讀》中,完全同意康有為的講法,而且特別做了大段徵引,並由此引申,說明為甚麼孔子痛罵宰我之後,還能繼續寬容地教導他,使他成為十大弟子 之一:「看來,宰我是個聰明而不夠勤奮、有才華而不重修養的學生,多次受到孔子的嚴厲責備。但孔子不但寬容收留他,而且還盛讚過他。不拘一格識人才,才可 能是導師或領袖。」李澤厚更進一步發揮,藉着宰予晝寢挨罵,說到儒家強調勤奮,對中華民族的繁衍生息帶來極大的正面影響:「儒學一貫強調勤奮,堅決反對懶 惰,《論語》中還屢有對『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等等的斥責,直到康有為仍把『禁懶惰』作為『大同世界』『四大禁』之一。對生活、人生採取積極、進取、奮鬥 不息的精神,已成為某種深層的文化心理結構,這正是使中華民族飽經困苦而能長期生存的重要原因,也是千萬華僑在各地艱難創業、獲有成就的文化因素,儘管他 們並不一定意識到儒學或孔子。」

近年來李零寫了本《喪家狗:我讀〈論語〉》,惹起一些儒學信徒的不滿,但是書中 引了不少古代典籍及簡帛資料來印證經說,卻有相當的價值,值得一讀。書中討論宰予晝寢一章,引用上博楚簡,說到魯莊公聽諫,「不晝寢,不飲酒,不聽樂,居 不設席,食不二味」,勤奮聽政。可以看出,「不晝寢」在先秦時期,是勤奮的表現。至於宰予晝寢,會使得孔夫子如此氣憤,李零做了一個推測,雖然沒有確鑿的 證據,卻能以備一說:「孔子罵宰予,主要原因,還不是他白天睡覺,而是他言行不一,說話不算話。『始吾於人也,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 行』,他是從宰予晝寢這件事才改變看法,不看他說甚麼,只看他幹甚麼。宰予能說會道,我猜,他在孔子面前發過誓,一定夙夜不懈,勤勉於事,孔子高興,信以 為真,沒想到,讓他逮個正着,大白天睡覺,所以氣不打一處來。戰國秦漢,有段話很流行,據說出自孔子,『以容取人,失之子羽;以言取人,失之宰予』,很多 古書都提到。孔子的意思是,子羽雖然長得醜,但人很規矩,以貌取人,是錯誤;宰予會說話,但並不守信,以言取人,也是錯誤。」

因此,孔子罵宰我,大概是真的生氣,不只是氣他白天睡大覺,而是氣他自恃聰明,言行不一。同時也反映了孔子是個有度量的好老師,溫良恭儉讓,罵了學生之後,還是盡心教導,循循善誘,造就了宰我,得以名列十大弟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