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6月2日星期六

陶傑: 不罵曾蔭權



曾蔭權多次外訪豪遊,住很貴的套房,全城唾罵,連大陸新華社也不留情,詳盡報道,加入圍剿。

這時候,你該不該加一張嘴也罵曾一份?我認為絕不應該。有很多理由。

第一,有沒有聽過一句名言:「當華爾街的擦鞋童也在談股票的時候,就要放掉你手上的股票了。」同理,當中國官方也加入圍剿一個人的時候,不管是誰,如果你有一點政治觸覺(或者尚有點人性),即使你本來很討厭這個人,但此時也要停一停,想一想:此一跡象,是一個臨界點,不要加入眾聲的喧嘩,反而,要沉默了。
其次,至目前為止,只是住了幾天總統套房,租了豪宅,沒有貪污千億,英國人是他的師傅,但他沒有把至少八十億託一個英國人轉移海外。身為一名中國官員,有人早就指出過了:他的清廉品格,已經十分高尚。

第三,以此邏輯推論:曾特首做了中國人的高官,一切只按中國的潛規則辦事。英國人領導的時代,曾蔭權那麼規矩,換了一面旗,他即刻學得那麼壞,即使是貪,是什麼樣的「文化國情」水土,激活了曾特首身為炎黃子孫血液裏的腐污DNA?多簡單的常識?不必我再說下去了吧。

第四,以香港十五年來「當家作主」的經驗,特首A在一片罵聲中下了台,B上任,香港人很快就覺得BA更爛,開始懷念A。當B也在罵聲中下台,C挾「高民望」上任,香港人很快就會發現自己的純真,開始懷念B。以此歷史規律,你們很快就會覺得「其實那時曾蔭權也幹得不錯,至少沒有……」了,既是如此,與其明天很快的後悔或失憶,於今日的落水狗,眼光就遠點好嗎,何不留點口?

當然,這也不表示曾特首沒錯。七年前,他剛上任,我私下對他說:「曾爵士,今日您很成功,擁有了一切,唯所期者,是將來的歷史名聲了。」曾先生聽了,沒什麼反應,我才省悟,這句話,可能太深了,是我不對。

只剩一個月,曾特首還有最後的機會。只要明晚,乘車經過維多利亞公園外,車停下來,他打開窗,遙望一片燭光,把向公眾道歉時留中不發,沒擠出來的眼淚,自然的釋放出來,低下頭,再開車絕塵而去,他會力挽狂瀾,在歷史留下好名聲。不要緊的,政協副主席不會給你的,你沒損失,而且,這會是歷史對你的特赦。

 
朗天: 讓曾蔭權「死」第二次


還有一個月便卸任的香港特首曾蔭權繼續傳出濫用公帑的醜聞。埋單計數,他就任以來五十多次外訪,耗去千多萬港元,尤以今年首四個月便花費四百多萬,大有臨走「斬多三」之勢,聞者無不嘩然。有人更拿他和前港督衛奕信相比,貪廉份際,確有雲壤之別。

今時今日,任何人都看出曾蔭權是專貪便宜,以權謀私(大利不敢貪,小利密密貪)的人,然而,不可解的只是為何一個人在鬧出連串醜聞,傳媒監察益盛,加上政敵(候任特首梁振英?)環伺在側的情下,仍不知收斂,甚至有變本加厲,對群眾壓力視若無睹的言行出現?

於是有人提起偷情的快感,愈曉得被人監視事情愈危險有時人便愈想做那些事。可惜大抵不會有太多人認為曾蔭權會追求這種刺激,於是我唯有想像一種貪污的強逼症,一種不得不(繼續)沾上污點的心理傾向……

齊澤克(Slavoj Zizek)在《因為他們並不知道他們所做的——政治因素的享樂》通過黑格爾哲學來思考政治活動的奇異享樂,這種享樂本身並不直指貪污,卻可以有相關的成分。在第二版序言,作者便用玩鼻屎的例子來闡明「享樂」的性質。

齊澤克引述著名女作家西維亞普拉斯(Sylvia Plath)的文字,提到她想慶祝「摳鼻子獲得的不正當快感」(頁104-5)﹕

「有那麼多種細微的感覺變化。一個精巧的、尖尖的、有指甲的小手指能夠抵覑乾痂的下面,和鼻孔裏鼻涕的薄片,然後把它們拉出來看毛,用手指捻碎,把細小的硬片彈到地板上。……從孩提到現在,不知道自己偷偷地弄髒了多少桌椅了。或者有時候可能鼻液有血。……上帝啊!那帶給我的是多麼興奮的滿足啊。……看到一個意外的奢侈而又令人討厭的『鼻涕海洋』,我會為賞識的震撼而發抖!」

齊澤克指出,他所要析述的政治因素享樂,便是類似普拉斯的這種細微的快樂,並且不必要探討它們什麼深層意義。「它們就是自身,某種結(knot)圍繞覑結,各種各樣的愉悅循環」。所謂循環,當然是指摳鼻子本來便是要清潔鼻子,但快感不來自因而帶來的潔淨,而是既擁有潔淨的身體,同時可以享有髒物。我們需要清潔作為形式,因而可以「忍受」以至享受髒物;那作為污點的出現,讓我們一下子碰上實在界。

毋須動機的政治享樂

實在界是以現實中出現的污點而為我們覺察。這是心理分析的常識——你我最不想面對,最想排斥、避開的,才是真實之所在!要面對、喜歡,甚至擁抱實在,我們便要曲線一點,例如透過無意識的途徑(當中最常見的,當然是發夢了)。

如此便來到我們思考的核心——就算很壞的人,我們也不會想像他的死亡。(死亡是如此真實!)即使他們已在現實中死了,我們也不接受,所謂不死幽靈籠罩覑我們的意思,正是如此。已死的東西揮之不去,令我們困擾萬分……對於香港人來說,什麼是已死的?難道不便是所謂殖民統治嗎?難道不便是所謂貪污政治嗎?回歸之後,解殖不成功,反而新殖來臨,這是前者的幽靈不散;廉政大倒退,曾蔭權等高官帶頭揭開讓市民看到貪官重來的帷幕,則是後者的鬼魂來附身(haunted)。

陰魂不散的貪污政治

心理分析對父權的提醒是﹕父親不曉得他已死去,所以他仍活覑(以幽靈方式),我們必須提醒他,讓他死第二次!放到曾蔭權問題上便是﹕有人不曉得他的威權其實一早消失了,因而加倍濫用職權,人們必須令它死第二次!

對於這「必須死兩次」的說法,齊澤兄在另一部著作《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有精彩的說明﹕

「我們都看過這樣經典性、原創性的卡通場景﹕一隻貓走到懸崖邊上,但牠並不停步,牠一直平靜地向前走覑,而且盡管牠已經懸掛在空中,腳不覑地,但牠沒有掉下去——牠什麼時候掉下去?當牠向下看,而且意識自己懸掛在空中的那一刻。這種異想天開的意外關鍵在於,當貓漫步於空中,好像實在界在片刻間忘卻了牠所擁有的知識;當貓最終向下看時,牠才想起來,牠必須遵循自然規律,掉下去。」(頁184

歷史上還有一個很好的例子﹕拿破侖第一次被放逐時,並不意識到他的歷史角色已經終結,他和法國人沒有接受這事實。必須來到滑鐵盧,他才在戰場上醒覺﹕原來他其實一早已經完結了。

讓一切徹底完結的第二次死亡

本已「玩完」的人與事,以幽靈或活死人(喪屍)的方式「賴死唔走」,我們不但不去提醒他們,不讓他們死第二次,反而甘心承受,默認其合法性,無非是因為實在界的難以忍受。用以前的說法(如弗洛姆),是「逃避自由」。實在界透過貪污,教我們掩面輕嘆,吾不欲觀之矣。民主的紛擾亦復如是,確認其難受的必要性,有助認清理性與非理性的辯證關係。

還是齊澤克寫得好﹕「民主使得一切種類的操縱、腐敗、煽動式政治成為可能,這倒是真的。但是一旦我們除去了諸如此類的畸變的可能性,我們就會失去民主自身……」,「掩飾我們稱之為『形式民主』徹頭徹尾『非理性』的特徵,是徒勞的。……只有準備把自己的命運移交給『非理性』冒險,民主才是可能的。……」(同上,頁204

理性不得不通過非理性實現,「貪曾」死第二次之際,即使不悔改,我們自會明瞭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