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6月2日星期六

楊凡:花樂月眠

我在倫敦時尚關係的原導者是周采芹小姐,她是皇家戲劇學院創校以來首位收納的中國學生,倫敦舞台上風靡一時的《蘇絲黃的世界》女主角,《只能活兩次》千嬌 百媚色誘007辛康納利的「邦女郎」,英國長壽驚慄片《福滿州》的壞女孩,北京中央戲劇學院教授,《紅樓夢》的賈母,最重要的,她是中國京劇大師麒麟童周 信芳的女兒。 采芹小姐寫了一本非常好看的自傳《上海的女兒》,裏面詳細地記載她那美麗的母親裘麗琳是怎樣的一位前衞名媛,不單打破傳統公開迷戀「戲子」周信芳,更進一 步私奔到北京。叛逆的因子從此傳留在周信芳的一家。她的母親又如何在解放後,把小孩一個個送到香港讀書,然後又如何在大陸政治運動發生前,再將他們送去英 國。這些孩子就在完全與父母斷絕音訊之下在異邦成長,采芹在五十年代還成了名震一時舞台上的蘇絲黃。而她的弟弟周英華,憑着那獨特的商業與藝術的觸覺,開 了Mr. Chow餐館,成為了七八十年代的時尚先鋒,還迎娶過兩位顯赫的美女Grace Coddington與Tina Chow。傳奇家族自有傳奇兒女。 



采芹小姐與我哥哥在飛機上有一面之緣,哥哥說家中有個小弟,整天發電影夢,她說如果這個小孩來倫敦,就讓他找我。因此一九七○年當我到了倫敦,第一通電話就 是打給周小姐,她就馬上叫我到家中茶敍,她說家中正在裝修,很亂,但是很想快點見到我。到了她在維多利亞區的家,那是座十九世紀的四層樓房子,有個小花 園,整幢房子好像在大施工,木材、洋灰、電鋸機滿地都是。她穿着一身工裝褲,頭上包了一塊頭巾,不施脂粉,正在自己粉刷牆壁。我說要不幫忙?她說不用,現 在正是投資地產的好時候,自己買了好多幢房子,準備一一自己裝修,將來可以做房東。先隨便坐坐,再等一會就給我泡個錫蘭紅茶,再吃份英國鬆餅,就是上好的 下午茶。問我晚上做甚麼?要不和她一齊去參加個電影首演。到了晚上,采芹小姐就從女工變成時尚明星,雖然那晚首演的規模和我見過的「中國人戲院」與康城電 影節有所不同,但是陪伴着采芹小姐走進戲院時,也感到鎂光燈的熱度首次射到自己身上。因此怎樣也沒忘記那部電影,片名叫"Watermelon Man",講一個白人睡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黑人的故事,從沒聽過這部電影吧!我記得,因為那是我走的第一部紅地毯電影。
采芹小姐很有點江湖兒女的 派頭,看見年輕人想從事藝術工作,能幫就幫,決不吝嗇自己的人脈關係。即使在這麼多年和她失卻連絡之後,對她的慷慨,仍然心存感謝。她在我斷炊之際介紹另 位中國演員露茜宋小姐找我拍照,她知道我嚮往時尚,介紹了在"Vogue"做藝術指導的Barney Wan,她說Barney身邊的人都是時尚圈子的頂尖人物,包括曾經做過她小姨的超級模特兒Grace Coddington。她說弟弟周英華開的餐廳Mr. Chow是城中最熱點,但是她沒有那麼多的時間和弟弟見面,亦或是弟弟沒那麼多時間和她見面,但是她說無論怎樣,血是濃於水。這點我是印象深刻。

Grace Coddington是周英華的第一位太太,沒嫁給周先生之前是英國的超級模特兒,與徐姿及Jean Shrimpton齊名,做過無數的雜誌封面女郎。與周先生短暫的婚姻結束後退居幕後,在"Vogue"從時裝配搭開始做起,由於她有幕前的經驗,又與攝 影師相互熟悉,再加上有無窮的想像力,終於讓她把本是空虛浮華的「時尚」二字,變幻成她自己的藝術。徐姿與Shrimpton早已消逝得無影蹤,但是 Grace Coddington仍然是時裝界最受尊敬的guru。有次看到《瑪莉皇后》Kirsten Dunst在凡爾賽宮拍時裝照的紀錄片,偶爾見到Grace在鏡頭前快閃出現,那種對工作忘我的投入情況,又豈是「時尚」二字所能比擬?至於時裝經典紀錄 片"September Issue"中Grace的重要性更不在話下。她喜歡貓,把所有時尚名牌畫在愛貓身上,敝公司的Joyce小姐看後驚為天人,Grace在香港於是又成為 了這些貓迷的偶像。不久前又見到她慶祝七十大壽的照片,一頭捲曲紅髮,完全不經人工修飾而肯讓歲月留下痕影的面容,在笑容中,那種對人生的肯定與信心,又 豈是單薄的「時尚」二字可以形容。

四十年前在她的辦公桌上,看見一張"Vogue"專用攝影師Norman Parkinson在巴哈馬外景時隨意替她拍的彩色照片,頭上戴了朵火百合,遙遠的海島,美麗的女人,感覺正是「花中行樂月中眠」,於是向她討了過來。後 來不見了,但是幸好有一張雜誌登過的黑白版,翻登過來,表示也曾和這位fashion icon相識,滿足自己的虛榮。也算是對「誰信腰中沒酒錢」的英倫歲月一種緬懷。

Tina是周英華的第二位太太,原名Tina Lutz,美國出生的「資生堂」超級模特兒,十六七在日本已是家喻戶曉的名字,來到歐洲的時裝界,也是設計師與攝影家的靈感之泉。聽說當年周英華在倫敦開 了一個盛大的時裝秀,來賓非富則貴,更需時尚,然後在數十超模眾星拱月之下,才是Tina的出場,這是周英華將Tina介紹給倫敦時尚界的方式,那年她只 二十二。嫁給周英華之後名氣更上一層樓,因此大家都稱呼她Tina Chow。即使離婚後也如是稱呼。好不「人生如戲」。

當第一位周太太在 Vogue House見到第二位周太太,又會發生甚麼事情?Tina有一種完全天真善良的氣質,時尚圈中少見,美麗更不在話下,就連Grace也被迷惑。那天 Grace拿了幾件碎花真絲旗袍,說是以前黃柳霜穿過的,正好Tina走進門口,就讓她試穿一下。美日混血的Tina肯定比黃柳霜高大,但是穿起反而更貼 身,她高興地說這簡直就是second skin。大家都驚訝如此貼切的形容。Tina就是這樣一個有靈感的女孩。沒有一個人見過Tina會不喜歡她。人們說她是時裝界一塊沒有受污染的璞玉,如 此純潔,那樣美麗,卻是真摯。當然,我只可認同,因為那時沒有發表意見的資格與時間。

當我再次和她見面的時候, 已是十五年後的香港。某晚我在麗晶酒店,遇上些熟朋友,其中Tina也是座上客。打完招呼就把倫敦時期的電網馬上連接,出乎我意料,她出奇的友善,卻是非 常的真摯,仍然美麗,這次我很肯定,即使經過多少風浪,她的赤子之心仍然存在。她說已經離婚,目前在做珠寶設計,但是不是鑽石或紅藍綠寶之類,她喜歡比較 有個性的晶體石。她用日本的編竹方法用皮革或金屬將這些晶石包成耳環、手鐲、戒指之類,這次就是來亞洲挑選各種不同的石塊。她問我記得Eric Boman嗎?當然記得,那時這個來自Colorado的金髮碧眼帥哥走進Vogue House,準備做Barney的助手,像極了年輕時的Troy Donahue,大家都眼前一亮。畢加索女兒Paloma和他走得最近,但是David Hockney最鍾意的模特兒Peter Schlesinger則最投緣。接着Peter馬上就離開這英國最寵愛的畫家,走到Eric Boman身邊,還在藝術圈引起小小風波。Tina說Eric現在是名流攝影師,常來香港替隱形富豪名媛拍照,前些時候還在香港,還是金髮碧眼,還是一樣 英俊,還是和Peter Schlesinger一齊旅行。她還說目前很關切愛滋病的一切,因為她很多朋友都因為愛滋走了或者將要走。我知道她和傳說中的Basquiat和 Andy Warhol都很熟,華荷先生還為她造像,現在二人都已不在,當然沒問她這些。她不屬於喋喋不休的女孩,所訴說的又是那樣娓娓動聽。我沒有發揮「楊凡時 間」,因為我自卑地感覺,任何想的或要講的,在她的世界可能都極為渺小。因此我只說看過她與李察基爾出席愛滋活動的照片。

第 三次見到Tina則是八九年的冬天,我到洛杉磯去寫那個有關天安門的故事。打了通電話給Tina,她說請我來家裏便飯。我到了她住的地方,那是在 Pacific Palisades山上彎曲的小徑上一幢兩層樓房子,面對着整個太平洋。那天陽光嫵媚,一點也沒有冬天的感覺。開門的是Tina日籍母親Mona,她帶我 進入只有三百餘呎的客廳,我從來沒有去過以往的周英華家,只聽說既藝術又豪華,牆上掛的、桌上擺的、屁股坐的每件都是價值連城富可敵國。但是Tina的這 個家卻極其簡單,我想是否返璞歸真。Tina的父親過來招呼我坐下,說是女兒剛休息完畢,馬上就下來。很奇怪,我和她的父母一見如故,很自然地就開始聊 天,也沒有任何隔閡。他們告訴我許多自己和女兒們的故事,我望着這對年逾花甲的夫婦,為甚麼他們這麼年輕?這時Tina下樓走過來,無拘無束地站在父母身 旁,馬上了解他們都有一顆真摯的心。
非常美好的一個午餐,喝完清淡的日本綠茶之後,她說有點累要休息。送到門口,我禮貌性向她吻別,對她說:「你瘦得真像柯德利夏萍,但是美麗。」她輕微地說:「我有了愛滋病。」

我 永遠不能原諒當時自己內心的反應。一種自然的恐懼由腳跟直衝上頭頂,剎那間全身冰冷,有那兩三秒整個靈魂都不屬於自己。我在毫無準備下接觸到一個患上世紀 絕症的人!但是回魂之後又若無其事地帶着關心的口吻繼續和她交談。我為自己那兩三秒心靈上的失態而永遠愧疚,Tina決不會留意到,因為她是那樣善良。
不 知是否因為她的病,還是我內心的自疚,那次簡短在洛杉磯的逗留,居然和Tina又見了三次面,她說準備到紐約的一個愛滋中心治療,又說是準備去印度找達賴 喇嘛尋求心情上的寧靜。回到香港之後,每隔幾個星期都會打個電話問候她,情況時好時壞,去紐約的那些日子精神聽來最差,她說終於參加了達賴在麥迪遜廣場的 祈福大會。將近聖誕的時候,我打了個電話給她聖誕快樂,母親Mona把電話交給Tina,我問她可好,她氣若游絲地說:「不很好。」我很快地收了電話線, 心存對母親Mona的感謝,在這種非誠勿擾的情況下,還禮貌地讓重病的女兒接聽電話,亦或是珍惜每一個友人的關懷。不到一個月,報上刊登Tina Chow與世長辭。

她是我認識的第一個愛滋病患者,也是第一個公開向社會勇敢承認的女性。這個「時尚女王」,她 是異性戀者,不隨便,以往她更加關切這個疾病的患者,給予他們很多的愛與支持,如今她也變成其中一分子,還要見證自己帶着這世俗不容的病症離開人世。上天 要這天使一般的女孩,來傳遞怎樣的一個信息?

Tina走後一年,突然有人從美國路經香港,電話中說是Tina的朋友,於是相約見面。他是 Richard Roth,電影《茱莉亞》的製片人,將近花甲之年還提了個背囊在做半年的亞洲之旅。說是Tina生前安排來到香港一定找我。他帶來Tina許多最後的消 息。Tina在患病期間一直沒做過化療,她一直在尋求某種自然療法和心靈治療,她參加達賴的祈福大會時身體已是弱不禁風,聽說達賴為她特別搭了個帳幕,讓 她可躺着聽經。最後的日子Eric Boman和Peter Schlesinger也去探訪她,她很感激。她的珠寶設計雖然名震一時,但是曲高和寡,最後在紐約當倉底貨很便宜地賣了。但是她還有個願望,希望在墨西 哥開間愛滋收容所,叫Tina's House。

新近認識的奇諾李維斯正在北京導演新片《太極》(Man of Tai Chi),太極的基本一切都是圓的,像個球,然後所有的動作像水銀泄流般連綿不斷地滾動,卻又有一根繩條無形中在牽引。因為看見盧燕家中掛的一張照片「思 凡」,她母親讓我認識了梅蘭芳和周信芳的藝術,我來到倫敦認識的第一個人也就是周信芳的女兒周采芹,她把我介紹給Barney Wan然後認識了Grace Coddington,再從Grace那裏遇到Tina,她們曾經都是周信芳的媳婦,然後又認識了奇諾李維斯,卻不知道他也曾和China Chow交往甚密,而她卻是Tina的女兒,周信芳的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