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社會,大概人人都會說,歷史是重要的;也因為知道重要,當權者總喜歡塗抹竄改,要它為自己的利益服務。
民間與之抗衡,致力考據和紀錄是必要工作。
回歸前後,港人身分意識探索與舊區保育運動興起,令有關本地史的著作如雨後春筍,較有規模的書店開始設立香港研究一類專櫃,由學術性的歷史著述,到舊照片圖輯、風物掌故、民間生活專題研究、街坊口述史等,不一而足。
何國標從前是這些書籍的忠實讀者,現在仍會讀,但已多了一份存疑和求真的精神。
十多年前發現向來佩服的專家們,著作原來錯漏百出,「事事旦旦」,從此養成自己考證資料的習慣。
《星期日生活》偶爾收到他的投稿,談古蹟舊物街道歷史,評彈各家說法,臚列圖文證據,細緻精確,自成一家見解。
文章署名就是簡單的何國標三字,沒有任何銜頭。
他強調自己不是專家,「叫我本地史愛好者就夠,太高層次的名稱不適合我」。但對於本土歷史,他比很多人都有更高層次的堅持。「講得話有興趣,就一定要有心機求真,資料一定要準。不是怕寫出來被人抽秤,而是求求其其的話,自己都會唔滿意。」
醉心歷史,大都出於對一事一地的感情。何國標心之所繫的是油麻地,自己生活了50多年、家族百年老店「泗祥號」的所在地。如果一定得有個銜頭和身分,何國標的職業其實是木匠;泗祥號承造船舶木器、大小建築工程用的木製組件。他中學畢業就跟爸爸學木工,接手家族生意,「做木工要好準確,一分一毫都要計好,稍有差別整件貨就用不了。這種態度也被我實踐到歷史研究上。」
「權威著作」原來咁兒戲
活在內涵豐富的油麻地,何國標自小就愛懷舊文化,跟着爸爸和長輩聽南音粵曲,愛老建築舊物,口味比同齡的朋友都老一點;工餘什麼書都愛看,那時關於本地歷史的書籍還不多,寥寥數本風物誌、掌故軼事、照片圖集成為權威依據。但十多年前,兩本關於油尖旺、九龍街道的大熱著作,令他對「專家」完全改觀。一本提及上海街的紅磚屋時,說它是前油麻地郵政局,何國標多年來就生活在它旁邊,十分肯定原為郵政局的一幢已拆去,現存的紅磚屋是前油麻地抽水站的工程師辦公室及宿舍,於是在一場公開講座後,他拉着作者的助理指出錯處;助理十分愕然,「佢話『我唔知呀,有街坊話畀我聽的』,我覺得,哇,原來咁兒戲。」後來那書都沒有更正,由於是「權威著作」,今天這錯誤說法仍不斷被流傳引用。
到圖書館翻歷史檔 自己查證
另一著作就更遺憾,作者是知名度甚高的舊相片、明信片收藏家,何國標因志趣相投,經朋友介紹下與他熟絡了。不料對方出書寫他熟悉的油麻地,他發現三分之一的圖片說明都出錯,新填地街當作廣東道,吳松街當廟街;舊廣華醫院前的道路有個折角位,就被當作是窩打老道,實則那是醫院重建後取消了的一截廣華街。「我逐個錯處告訴他,諗住一場朋友,我又不是通街講,是私底下的,如果我錯,大家也可以討論。不料之後他就不再聯絡我了,可能覺得我挑戰他吧。那本書的編輯知道了這件事,來電請我把錯處列出,做個中間人向作者求證,後來那朋友採納了一部分,書本第二版改了一些,但好多錯處仍在。」
「我爸爸份人好忠厚,叫我唔好講啦,反正讀者都唔會知,無謂得失朋友。但我覺得,朋友先應該直接講,好過佢畀第二個發現嘛,我又不是要他鳴謝;而且好多傳媒朋友訪問他,用他提供的照片,如果照抄了一錯再錯,我覺得這樣不好。」失去朋友固然可惜,但本性使然,平時讀文章見到一個錯別字都極不舒服,遑論這麼多錯處通街流傳。「這次後我知道原來好多專家係大膽假設,不小心求證,有人講就當係,自己無核實過。後來我就習慣自己查,其實核實好容易,圖書館、歷史檔案館好多公開資料,服務又好,可惜無乜人去。一般人都習慣相信作者吧。」父親常說他木匠一名,居然學人鑽研歷史,攞苦嚟辛。「其實我好喜歡睇原始檔案,百幾年前的建築圖、地圖、照片文件,見到覺得好開心的。」
指正圖片錯處 不獲回應
道出歷史真相,原來常常是令人尷尬的事情。「見到傳媒寫錯了,我都會寫信給有關記者指正。幾年前《蘋果日報》訪問陳南昌的孫兒,他說南昌街是因他爺爺命名,我跟那記者講,南昌街命名時陳南昌才七歲,不可能。記者再問他孫兒,對方就『潛咗水』不回應了。香港藝術館圖片展,將上海街當做皇后大道西,我寫信給館長,也無回應,但過兩天發現那錯誤的照片拿走了。」最快樂的回憶是,2001年政府出版《香港供水150年》,何國標多年來的「鄰居」紅磚屋當然是重要里程碑。他拿着放大鏡看了一堆資料,在何文田半山的舊地圖上發現了跟紅磚屋抽水站相關的3個水井位置,雖然這資訊來不及加入書中,但水務處的工程師很高興,送了1895年興建紅磚屋時的施工圖複本給他以示感謝。
除了求真,何國標還十分重視歷史裏的小人物和無名者。1946年油麻地碧街一個賣花生的小販王水祥,才26歲就在街頭被外籍警員無辜踢死,官官相為,警員無罪釋放,他就着那警員的國籍都追問了好多南亞裔街坊,證實他不是報紙說的印度人,而是巴基斯坦人。又曾讀廣華醫院的行政報告,發現1922年4月有個『小婦人有名氏』無條件捐出5萬元給東華三院,自此念念不忘。「當時東華三院只有義診,未能贈藥,窮人買不起藥看了醫生也沒用。東華三院收到這筆捐款後,總理們再出7萬元,湊夠12萬成立中藥基金,這才做齊贈醫施藥的服務,之後東華三院的盈利就由以前年賺幾百元、升到每年逾萬元。90年前捐5萬元是好大筆錢,東華三院1927年在這基金裏撥款購入新填地街十個號碼的物業,才花了6萬元而已。這個小婦人做的事令我很感動,但去年廣華醫院百年紀念,都沒有人好好的表揚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