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對八九六四完全沒有認識的外國人看了《沒有太陽的日子》,大概他不會很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沒有太陽的日子》不是一部次序分明地解述某 事件的紀錄片;它是一頁非常非常個人的札記。此片拍於六四事件之後,導演舒琪以此事為脈絡,採訪了多個處境不同的華人在八九後的故事,包括葉德嫻、張堅
庭、侯孝賢、流亡倫敦的詩人多多,還有他自己的二哥等。
國族的悲難驅使舒琪用攝影機詰問真相與疤痕,從他人的故事延伸到自省個人問題;由國 到家,一邊是民族悲劫,另一邊就是家庭的矛盾與爭扎。如果《沒有太陽的日子》因欠缺大量資料史實而被覺得是一部「不稱職」的紀錄片的話,它的優點卻絕對能
蓋過它的不足;那就是它的誠懇與個人化。
我說《沒有太陽的日子》很「個人」,不光是說它呈現了舒琪比較個人、隱私的一面;我是指戲中出現的 所有人,他們的訪談、表現、態度,都是真切地表達了一些來自他們個人的思考與感受。因為個人,所以各有不同;因為個人,所以好看,就恍似在同一個範圍上蓋
上多塊剪裁顏色不一的布。
純個人感受
最能表現這種「個人性」的,其實是幾個訪者之間的矛盾與分歧。多位受訪者 之中,論調最特別的是有份參與重塑民主女神像的藝術家黃仁逵。六四餘波未完全消卻,大家仍在心頭泛着六四屠殺的衝擊、悲慟和憤怒時,黃仁逵就冷靜地說他覺
得大部分參與民運的學生都是為求心安理得,希望與這個歷史潮流有所呼應;這根本算不上是中華民族的民主覺醒。香港即使有百萬人上街,情況亦然;大部分人覺 得上了街去過遊行,就是盡了責出過力,回家後可以安然的倒頭大睡。
或許在1990年,黃仁逵這番大潑冷水的話會讓不少人有微言;但二十多年 後的今天重看《沒有太陽的日子》,全片最有洞見的說話,也許就是黃仁逵這幾句。時間會替一個清晰澄明的意念辯護;那些年頭走上街的人,今天都跑到哪裏?當
中有幾多人緊守初衷,又有幾多人後悔昔日的一時意氣?話雖如此,但有許多那時滿腔熱誠支援民運的人——比如影片中的張堅庭——確實叫人動容,不能不叫好稱 道。
六四的省思
張堅庭憶述他到北京時城中人民如何小心翼翼地向外轉達六四的真相、想起因為別人說「軍隊殺人好 刺激」而幾乎動武、記起他回到家中看見電視機裏一個學生單人匹馬站在軍隊前說「自由!自由!」話到這裏,張就哭起上來。或許你可以說他的政治觀比較單純、
天真,但你卻不能懷疑他的真誠。哭當然不代表什麼,但張在說這番話時的激動、他的義憤填膺、他的深切省思,都不是裝出來的。犬儒的人可能會笑他幼稚,但無 論如何,他的言語感情說服了我。
愈個人的故事就愈好看,大抵是因為愈是來自個人,就愈是真摰。《沒有太陽的日子》用上不少旁白,例如舒琪訪 問他二哥與母親的段落裏,首尾都有感想式的旁白。這些旁白都不是預先寫好的,細聽就會發現是經歷了那段對話訪談後的省思。此片的緣起是因為導演有話不得不
說,但製作期間拍攝已成了主動回應與追尋未知的歷程,其反省性質與誠意,由此可見一斑。此片本周四晚上八點,於灣仔軒尼詩道365號富德樓九樓獨立媒體播
映,導演舒琪會出席映後討論,有興趣者可以親身驗證片中一眾受訪者及導演本身是真情抑或虛意。
盧子健: 六四.仍然沒有忘記
「不想回憶、未敢忘記。」是對香港市民關乎六四事件心情的準確描述,23年來都是如此。
3年前,六四事件20周年,我在本欄一篇論及六四事件的文章中提出,人民不會忘記六四事件,因為它是一場巨大的悲劇,它喚起人們的良知,它為中國人民帶來希望。3年過去,六四事件的悲劇、良知和希望的性質,使我們仍然不能忘記。
先談談希望。六四事件過去了23年,事件性質未平反,中共沒有認錯,政治體制的民主成分未有增加,人權受壓的例子比比皆是,這些都是令人沮喪和挫敗的事實。
可是,今日中國公民社會的活躍程度跟六四事件時期相比,有如雲泥之別。最近陳光誠事件引起舉世關注,其中最值得留意的不是中美的外交角力,不是陳光誠的個人勇氣,而是他得到一眾熱心人士的幫忙。這令人想起當年六四鎮壓後不少民運人士能夠逃離中國,中間亦是得到大量有心人的幫助。人心不但沒有死,而且充滿頑強的生命力。
陳光誠、艾未未、趙連海、胡佳、劉曉波等一個又一個的個案,顯示在中國全面實踐人權法治是漫漫長路,但這麼多仁人志士的名字亦同時告訴我們,中國的公民社會正在一天一天地成長。
八九年民運訴求焦點集中在反對貪污官倒、爭取民主人權。今天公民社會的訴求比當年更廣更深得多。除了民主人權外,政府的社會政策、企業的社會責任、環境保護和文化保育、勞工權益和職業安全、食物安全和消費者權益等等,都有公民社會的影響所在。
八九民運過去了23年,並非很多人會把它與今日的公民社會狀一併談論,也沒有足夠論證顯示八九民運與近年公民社會的發展有什麼關係。可能目前公民社會的活躍成長更多是因為經濟發展和對外開放而造成,但我總覺得八九民運為其後公民社會的發展播下了種子。種子還需要陽光與水分才能茁壯成長、開花結果,但沒有種子就不可能有花果。
八九民運能夠帶來希望,有強大的生命力,最重要的原因是它的良知元素。
在人類歷史上,縱使幾經打壓、強權埋沒,良知都會找到出路。當年歐洲殖民地主義者在北美洲、在大洋洲屠殺大量土著,把有色族裔作為奴隸或苦工買賣,最後都要面對歷史的譴責,歐美澳紐多國政府一一認錯。
較近代和較接近我們的,曾經有台灣的「二二八」事件、南韓的光州暴動。當日有份鎮壓人民的政黨或者消亡,或者要承認錯誤。
最近令人鼓舞的例子是緬甸。昂山素姬被軟禁超過20年。手無寸鐵、看似弱質纖纖的她以道德力量迫使軍人政權改弦更張!
良知呼喚 薪火相傳
在香港,紀念六四事件的活動能夠歷23年而不衰,究其原因,是良知的力量在承托。近幾年,有關紀念活動逐步實現薪火相傳,是因為青年人為八九民運的良知呼喚所感動。「九十後」的一代,在八九民運時仍未出生,不會有當年目睹鎮壓屠殺情景的人士的激動情懷,但他們為何仍然會投入紀念六四事件的活動,這是因為良知是超越時空的。良知是人類因子的基本成分,否則我們就不會由遠古時代的森林定律逐步發展到今天保障人權自由的體制。每一個當權者都希望能永遠改寫歷史,但那是不可能的,否則我們今天所學習的歷史就不會有暴君、不會有腐敗的王朝,他們早就會使真相永遠埋沒,只餘下千秋萬代歌頌他們的文字!
八九民運的良知賦予我們堅持其理想的力量。一場慘痛的巨大悲劇可說是從負面令我們不能忘記六四事件,但這23年來中國的公民社會所展示的巨大生命力,亦令人無法不懷念六四事件。八九民運人士的鮮血讓中國的民主人權土壤變得更肥沃,現在不同的維權運動和公民活動爭妍鬥麗,正是「血沃中原肥勁草,寒凝大地發春華」。我們絕對不會忘記。
盧子健
公共事務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