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六四」,與往年有相同,也有不同。相同的地方,是「六四」仍未平反,「六四」前後,當局仍然如臨大敵,對異議人士進行跟蹤監視,限制自由。不同的地方,是越來越多人,敢於公開談「六四」。
貴州維權人士糜崇驃,與朋友在貴陽市中心拉起橫額,寫上「《六四》二十三年祭」、「追查兇手,停止政治迫害」、「強烈要求釋放良心犯……」,上百市民圍觀,公安沒有馬上出手制止。據悉,部份參與者回家後被帶走問話。
同樣的情況,出現在福建南平市的人民法院前,一批寃民也拉着橫額,寫上「我們堅決支持溫家寶總理政治改革」「我們都是貪官污吏的掘墓人」,亦有人舉着「平反六四」的標語。公安也沒有馬上阻止,事後才上門拉人。
還有山東退休教授和九十後突破封鎖,成功敍會,悼念「六四」二十三周年。
這幾宗人民自發要求平反「六四」的行動,與往常不一樣,是民眾的膽子大了,由徹底噤若寒蟬,到敢於公開發聲,除了表達個人的政治訴求外,也在試探共產黨容忍的底線。
當局對應這些零散平反「六四」的訴求,處理的手法也看似有點鬆動,不是第一時間消滅於萌芽狀態,而是待有關示威結束後,才作處理,這當然談不上甚麼進步。盛傳負責維穩的中央政法委書記失勢,今天的處理手法,是否與高層權力鬥爭,未知鹿死誰手有關?
除了民眾要求平反「六四」,對「六四」最念念不忘的,是當年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黨政高層。繼時任國務院總理的李鵬,兩年前出版又稱為《關鍵時刻》的《六四日記》,為自己在「六四」的罪責撇清關係之後,「六四」期間擔任北京市長的陳希同,也出版訪談錄,否認向鄧小平謊報軍情,更辯稱自己只是傀儡,並不是當年的戒嚴總指揮,把「六四」血腥鎮壓的責任,全部推給鄧小平。
正如趙紫陽秘書鮑彤所言,越多人出來為自己洗刷責任,越是好事,因為這樣,鎮壓的責任,開槍的責任誰屬,會越來越清楚。但為何越來越多「六四」的當權者,會在這個時候出來撇清「六四」的關係?「六四」的主事者,有些已經身故,即使還在生,都已是垂垂老矣的八十之齡,他們都要趁在有生之年,在嚥下最後一氣之前,撇清「六四」責任,為的是怕身後罵名,怕後人受到清算。
香港的維園,在「六四」當晚,如常地亮起一片燭海。維園的燭光,港人悼念「六四」的死難同胞,也為「六四」受難者的遺屬打氣,希望你們能堅持下去,等到「六四」平反的一天。「六四」的悼念燭光更提醒當權者,在南面遠方小島的市民,二十三年來,都沒有忘記「六四」,不要以為抹掉歷史就可以把真相埋葬。「六四」是一場記憶與遺忘的鬥爭,誰勝誰負,看誰能堅持到最後。
凝緣: 讓燭焰點燃絕望中的希望
按社會學規律,任何歷史事件的集體記憶,無論爆發時影響多強烈,都將隨時間流逝同步衰減。維園燭海「潮汐線」似乎也予以驗證:六四血迹未乾的九○年,十五萬支蠟燭噴射怒火;九一年,十萬人;九二年,八萬人;九三年,四萬人;九五年,三點五萬人。九七年因擔憂再無機會,升至五點五萬人。九八年再跌回四萬人。此後十年多在四、五萬人間徘徊。
二○○九年,猶如山洪爆發,男女市民潮水般湧向維園,人數直逼左中右同聲一哭的屠殺翌年。中南海主僕強作鎮定:二十周年嘛,不出奇……可到了二十一周年,二○一○年,又是十五萬人!二○一一年,「黑鷹」出盡陰招,封門、堵路、驅趕兜圈,但還是十五萬人,計算被阻園外者更何止二十萬人。這是為甚麼?香港人怎麼啦?答案很簡單:我們絕望了!
中共廿三年來全無反省
首先與內地民眾一起對中共絕望:廿三年全無絲毫反省,反見暴虐加劇,豆腐渣校舍毒奶殺童,良知義士黑獄酷刑,無官不貪,寃案叢生,維穩子彈滿天亂飛。其次港人雖身披一國兩制「避彈衣」,但卻絕望地看到肥彭黑色預言漸次成真:安身立命的權利正「一點一滴斷送在香港某些人手裏」。建制派賣港求榮自不必說,泛民竟也罔顧民主大業自殘。五月十六日公投受挫,良知市民陷入空前絕望,於是六月四日湧向維園。一一年民主困境依舊,絕望也依舊,於是維園燭海再度波洶浪闊。
市民為何因絕望而投身維園燭海?且請旅美學者李劼來回答。他與本港文人一樣,極端鄙夷國族的猥瑣「基因」,但六四令他眼前一亮:「中國人的本真形象,不是《三國》那麼奸詐的,也不是《水滸》那麼粗糙的,而是《山海經》那麼出色的。由於專制文化長期教化,那樣的中國人漸漸地消失了……六四學潮中,這樣的中國人又出現了。」「這樣的中國人」,年年展現香港之光維園燭海的港人自然受之無愧。
希望之燭昭示光明未來
是的,萬眾一心、無私無畏抗暴政的六四精神,正是終結中國三千年專制的希望,當然也是港人得保核心價值的希望。堅守六四精神,民主就有希望。市民因為絕望渴求希望,一連三年燭海拓疆。今年的香江黑雲壓城城欲摧,梁時代雷聲隱隱,中聯辦明火執杖,地下黨未登基已獸性畢露,咬立會、咬傳媒殺氣騰騰……更令人氣結者,泛民不僅整合無望更兼「諜」影幢幢。絕望感,無力感,猶如千鈞磐石壓得市民喘不過氣。
正因如此,為了從絕望中看到希望,為了從六四英靈吸取勇氣和力量,為了向京港虎狼宣示民主決心,如果你不奢望暴君恩賜,不任由「飯民」擺弄,秉持獨立人格,無愧子孫後代,周一六四之夜,請點燃一支希望之燭,融入那昭示中港光明未來的維園燭海。
凝緣 傳媒人
陳智傑﹕看似結了疤的傷口在淌血
有些記憶,是時間所不能畄淡,有些夢魘,再強的國勢也無法把它壓下。年復一年的社會發展、日復一日的嚴密監控,似乎沒法使當權者安然地過活。繼前總理李鵬力圖出版《李鵬日記》,洗脫自己在六四事件中的責任後,前北京市長陳希同亦出版新書,痛陳自己在那春夏之交的事件中只是一名傀儡,否認自己謊報軍情誤導鄧小平,又指六四若處理得好可以避免傷亡。如今,輿論的焦點開始落在另一人物身上──當年向全世界聲稱天安門廣場內沒死一個人的前國務院發言人袁木。
如果鄧小平泉下有知,未知他可有話要跟這伙老同志說?但,歷史沒有如果。老同志們紛紛劃清六四事件責任的界線,是終於良心發現,還是他們愈來愈懼怕平反六四的夢魘──眼看鄧公百年之後無法自辯,於是把「免責聲明」立此存照?看來,平反六四,不僅是不少老百姓心中的一團火,對不少有份參與其事的當權者而言,這亦是多年來揮之不去的心魔,只是大家對平反的理解有所不同。
八年前,龍應台寫下〈誰不是天安門母親?──獻給丁子霖〉一文。重溫龍老師的筆觸,愈覺發人深省:
「中國在『進步』,像一個突然醒過來的巨人邁開大步在趕路,地面因他的腳步而震動。」
「然而有多少人看見,巨人是帶覑一個極深的傷口在趕路的?」
「『六四』的鎮壓,使得無數的中國精英流亡海外……沒有一個真正富強的國家不把人才當做國寶的,或者應該倒過來說,不把人才當做國寶的國家,不可能真正富強。回首50年,一整代菁英被『反右』所吞噬,又一整代被『文革』所折斷;『六四』,又清除掉一代。50年共產黨的歷史簡直就像一隻巨大的篩子,一次一次把國家最珍貴的寶藏篩掉。一路拋棄寶藏,巨人你奔往哪裏?」
「『六四』屠殺,不是中國這個巨人打了一個飽嗝,而是巨人身上一個敞開潰爛的傷口。傷口一天不痊愈,巨人的健康就是虛假的,他所趕往的遠大前程,不會真的遠大。」
「『六四』使中國的道德破產。」
道德力量的破產
六四的傷口,關鍵在於中國道德力量的破產:仁義、廉恥、民本、和平發展等再動聽的論述,都無法讓天安門事件說得過去。國勢的昌盛、財富的炫耀,或使六四的傷口上結了一道厚厚的疤痕。不過,造假不斷的消息,不斷拚命往外跑、爭覑拿外國護照、把家人送到「外國勢力」生活的國家菁英,在提醒我們,祖國的道德感召力仍是「流血不止」。手中的權力、身邊的財富,都無法讓官員和富人感到安全;畢竟,在道德不振的國度,是連權力和財富都難作護身符。連位高權重的領導們都未必能感到安心,跑去當「裸官」(指家人全都移民了的中國官員),人才們又怎會在此地安身立命?
23年的歲月,沒有畄淡人民的記憶。有人風雨不改,年年期待平反六四的一天,有人以賺取財富來填補內心的道德空虛,有人「用腳投票」,投奔「外國勢力」。六四,這看似結了疤的傷口,從來都仍在淌血。
蔣芸: 血腥手寫回憶錄
在這世界上,真有鋼鐵鑄成的心,有冥頑不靈的腦袋。這樣的人偏偏有話事權, 掌握着許多人的生命財產自由及未來,這豈不是由來已久的中國式悲劇。
八九六四至今,二十三年了,傳來一位天安門的父親自殺的消息;長期的煎熬痛苦,長期的陰霾與思念令他活不下去了,死者已矣,還有更多天安門的亡魂以及生者的無語問蒼天,又當如何?在這八千多個日子裏,山崩地裂,海枯石爛也感動不了那些極權者的鐵石心腸。當年一手造成這大悲劇的劊子手,如今一個個開始撇清卸責,主角李鵬幾年前出書為自己開脫,將中共高層的決策始末及自己在其中的角色一一撇清。前北京市長擔任戒嚴總指揮的陳希同寫回憶錄,仍然滿紙謊言,強調事不關己,除了已經死去的那些無法翻生強辯,仍在生的會紛紛走上這條滿手血腥來寫回憶錄這條路。
過去二十多年來六四是一個中國禁忌,絕不能談論的話題,匆匆忙忙以這是中國政府早有定論的一個事件草草結案。現在卻是一個個開始出來為自己開脫,千古罪人自云無罪死不認錯死不悔改,如今連謊報軍情,震怒了鄧小平下令派軍隊鎮壓,造成了血洗天安門的慘劇,令舉世沸騰的罪魁禍首也在回憶錄中撇得一乾二淨,厚顏無恥到人之將死還要謊話連篇。
二十三年過去,人們的記憶猶新,血仍未冷,淚仍在流,憤怒傷心太久,枉死的年輕生命變成了天使;而親歷最黑暗一天的少年,懷抱着不會遺忘的傷痛垂垂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