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5月31日星期四

程介明:三代蘇維埃




位於俄國嚴寒地帶的東北聯邦大學,由聯邦政府圈定為未來的「國際級大學」。「聯邦大學」是一個身份象徵,這情形似曾相識,與中國內地頗為相似;也就是說,大學的地位,主要不是靠自己的努力和成績,而是靠體制上的規格和中央的選擇。

這又與中國不一樣。雖然都是集中國家資源,打造精英大學,中國是集中在大學的歷史和實力,不計地區;俄國則是按照地區分布設點。裏面是如何一個設想,到底是策略性地建設各地的教育系統,還是屬於政治性的利益分配,不得而知,這次沒有機會詳細探究。

在他們眼中,香港是個充滿國際級大學的城市,因此找我們去,介紹如何能夠建設國際級大學。事前,他們開出來的問題,包括:策略性規劃、排名榜、國際化(教師與學生)、國際形象與「推銷」、問責及質量保證程序、校友關係等。提的問題,與中國內地提出的如出一轍。

女校長身體力行

我的答案也是一樣:一、所謂「國際級大學」只是現實的一種描述,很難作為奮鬥目標;二、成功的大學,自然是「國際級大學」,不是什麼另外的追求;三、所謂 「國際級大學」裏面的成員,一定不覺得自己處身「國際級大學」,反而一樣是對校內各樣諸多批評。重要的是有自己的夢想,然後扎扎實實、一步一步實現這個夢想。重要的是有自己的特色,就像一個人有自己的個性,否則,難以談得上大學的成就。

也與中國內地的大學相似,坐得滿滿的一個大堂的教授,一談到大學的夢想,大家都表現的有點迷茫,或者面面相覷,繼而竊竊私語;顯然,這不是他們日常的話語。到過許多中外的大學,這種情況太普遍、太普遍了。

不過,當聽了校長的表述,則又覺得這所大學還是滿懷希望的。校長是一位中年女士,在午餐上詳談了兩個小時,她詳述了薩哈共和國在全國的位置,與東北聯邦大學的定位。

薩哈共和國是俄國面積最大的共和國,面積三十萬平方公里,幾乎與印度相若。當地礦藏豐富,擁有世界最前列的鑽石礦(這次也有機會參觀他們警衞森嚴鑽石公司),還有豐富的金礦和錫礦,今年還開始開採鈾礦。因此,她還算是一個比較富裕的「少數民族」共和國。

校長有她的宏圖大計,一方面與當地的企業結成夥伴,發展有關的科技研究;另一方面開發薩哈族的文化資源,建設一個獨特的文化研究體系,加上她身體力行,許多地方已經開始啟動。
不過,校長又毫不諱言,聯邦政府的官僚架構是非常嚴密的,要實施一項新的行政措施,都要與上級政府周旋,很費勁才會有結果。幸虧這位校長原來是共和國的副主席,精通政府運作的裏裏外外,因此最後還是做了不少變動,令大學有了生氣。

來俄外籍學者極少

然 而,蘇維埃時期留下的體制,似乎改變不大。就東北聯邦大學來說,其中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是教師的學歷。俄國傳承蘇聯的學制,四年大學本科、等同學士的學 歷,加一年可獲得特別學士,加兩年可獲得類碩士學歷。至此,都與西方對等。碩士之後,大約三年,可以獲得「科學候選人」(Kandidat nauk)資格。大學教師,一般都有「科學候選人」學歷。這是爭議所在。官方的認可,「科學候選人」與西方的博士相當。

不過,西方的學術界 一般覺得「科學候選人」實質上與博士差一截。在雅庫茨克,也聽到俄國本身的學者認為「科學候選人」不能達到西方博士的水平。雖然「科學候選人」也是三年學 習,也要論文,但是沒有嚴格的素質把關,一般都覺得得來不難。再加上一些陋習,例如由於教授或者是官員的指示,可以讓學員過關;又或者一些政府或者學術機 構,為了讓成員有個像樣的學歷,可以要求大學頒授。

也是蘇聯的體制,俄國也有博士,稱為「科學博士」(Doktor nauk)。但是要求奇高,需要在本領域有突出的貢獻、開創或者突破,輕易不頒授。因此「科學博士」極為稀有,一所大學只有極少數的「科學博士」,有點像中國的中科院院士。

因 此,表面看來,俄國的大學沒有教師的學歷問題,但是一碰到國際化,要招聘外來的學者,就出問題。外來的尤其是英、美、澳的博士,不獲承認,只能夠拿到「科 學候選人」的待遇,也不會有晉升機會,因此俄國大學外籍的學者極少;訪問一下沒有問題,長期聘用幾乎沒有。從外國歸來的俄國人,拿到了博士也得不到承認。 如此下去,表面上教師學歷不錯,但卻是水分極高,明顯地妨礙了教師素質的提高。

看起來,與中國相比,俄國還沒有「與國際接軌」式的方針,這當然與俄國一直維持的大國心態有關。但是更大的問題是,似乎沒有多少改革的心態。這是頗為意外的。

知識分子最恨史太林

不經意地問當地知識分子對於蘇維埃的看法,吃驚的是,他們的答案都是相當中性的。蘇維埃解體,俄國人彷彿沒有什麼激動,他們只是慶祝俄羅斯聯邦的成立,從來 沒有慶祝過蘇維埃的終結。博物館裏面,從來沒有什麼蘇維埃的「惡行」。他們懷恨的,是史太林;對於列寧,頗為中性,每一個城市都會有列寧廣場,彷彿是民族 英雄;甚至有些人埋怨列寧沒有實行君主立憲,否則會與英國、日本同樣興旺。與年輕人交談,他們都說現在生活的確好了,但是貧富懸殊也厲害了。他們也說,年 紀大的,多少有點懷念蘇維埃的年代。

細想,這裏面也許有幾個原因。一、蘇維埃解體,是由上而下的,不是由於民間的革命。二、蘇維埃解體以後,經濟並沒有顯著的起飛,生活也沒有驚人的改進。三、蘇聯沒有經過文化大革命,沒有嘗過極端的極左政治,因此老百姓對於蘇維埃沒有看得到的痛恨。

更大的原因也許是最根本的,是蘇聯存在了七十多年。集體農莊的思維,整整地覆蓋了三代人,老百姓已經不知道人類還可以有另類的生活;進取之心,自由的願望,幾乎蕩然無存,一些人類基本的菱角,都給磨光了。

中國計劃經濟走到了極端,極左思潮也橫行了十年,對於極端的意識形態,猶有餘悸。但是前後只有不到三十年,人們對於另一種生活猶有記憶,仍會嚮往。俄國與中國的差別,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