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4月25日星期四

世 紀 . 雅 安 日 記 ﹕ 災 民 缺 的 不 是 錢 !





編 按 : 四川雅安「 4207級地震發生後,本版記者許驥親赴災區採訪。昨天,他分享了抵後的所見所聞;今天,他採訪天全縣幾個村落的居民,看看物資派發的情如何。

在驅車前往雅安市天全縣老場鄉的路上,廣播裏傳來一則消息,有記者在天全縣新華鄉發來現場報道。這是地震發生後第四天,首次有媒體前往採訪。村民告訴記者,當地始終沒有收到政府派發的任何物資,並且村裏飲用水急缺,而那裏又是血吸蟲病的高發地帶,沒有乾淨飲用水,很可能爆發疫情。當這些消息傳來之後,車上的無國界社工成員,每個都流露出欣慰的神色。因為就在一天前,他們曾經探訪那裏,給村民送去了物資。「無國界社工」,是首個到訪的機構。

賑災盲點:天全縣

今天要去的老場鄉,和新華鄉一樣,都和備受矚目的蘆山縣接壤,受災嚴重,鄉裏九成以上的房屋受損,全部成為危房,無法住人。但是由於在行政上,老場鄉和新華鄉屬於天全縣,而只有蘆山縣被列為重災區,所以他們淪為賑災盲點。

天全縣居民告訴我,地震發生後,曾經有記者到訪過這裏。但是,由於記者走馬觀花,看見縣內大部分樓房表面還算完整,便妄下論斷說,天全縣基本沒有受到地震影響。於是,官方便認為天全縣受災不嚴重。所以,發放的物資很少。用當地居民的話說:「四天了,連一瓶礦泉水都沒有。」當然,我認為這肯定不是那位記者能夠左右的,上頭肯定有自己的政策,先救蘆山再救其他,因為蘆山畢竟是死了很多人的。可實際上,表面無礙的天全縣,九成以上的樓房都已經成為危樓,內部均出現了裂痕,根本無法住人。無國界社工的成員蔡利,用五個字形容道,這裏是「立的廢墟」,頗為貼切。

電視裏,報紙上,廣播中,一遍遍地播放蘆山的消息。幾乎所有的記者,都聚集在蘆山。彷彿所有的災難,都發生在蘆山。真實的情?當然不是這樣。

在與蘆山縣接壤的新華鄉,受災程度與蘆山無異,房屋全部倒塌。誰也沒想到,首先來到這個災區的,竟然是一個香港慈善團體。這些村民,未必知道香港在哪裏。但他們知道,就好像一名村民告訴我:這麼多天了,終於有人來看我們,說明還沒有忘記我們。這是一種莫大的安慰和鼓勵。

香港人在四川

無國界社工成員、來自香港的江紫告訴我,無國界社工成立於二○○四年印尼地震之後。當時香港一群社工,覺得有必要成立一個組織,將香港社工服務推廣到全世界,便成立了這個組織。二○○八年汶川地震後,他們在北川成立了一個駐點。江紫,正是這個駐點近兩年來的香港特派員。

香港人在四川,仍舊發揚我們的專業精神。雅安地震發生後,江紫等人第一時間趕到蘆山。然而很快發現,蘆山早已人滿為患,各種物資齊備。於是,他們馬上決定趕往或許更加需要幫助的地方,便來到了天全縣。

這天一大早,我跟隨江紫等人首先來到天全縣政府。頭一天,江紫已經大致跟我介紹了他們需要做的工作。她說,最重要的便是傾聽。因為身為社工組織,他們不可能像政府那樣出動軍隊、醫療等專業人員搶險救災,能做的更多是幫助收集災民資料、安撫情緒等工作。而她已經提醒我,災民會有很多話想要說。

果不出其然,當我現身災民人群中時,所有人都圍了上來。他們別無所求,只是希望我抽出時間,去看看他們的家,告訴我他們的家的受災情,證明給我看他們家是危樓不能居住。希望透過我這一渺茫的機會,讓政府知道他們的困難。

為什麼災民有如此急迫?有人告訴我說,因為自從雅安地震發生之後,鄉領導就「失蹤」了。也有人說,因為縣領導自己是蘆山人,所以地震發生之後,縣領導自己回家賑災去了。當村民們熱烈傾訴的時候,縣領導突然現身縣政府,有激動的村民怒不可遏,對縣領導大打出手,場面一度混亂。

災情道不盡

我只能挨家挨戶地去看災民的家。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無能為力:任何承諾也不能給他們,只能告訴他們,情我會報道,政府很快就會來幫助他們。而可笑的是,政府在哪裏,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當你身在災區的時候,「關心」,早已並非抽象的兩個字。它不是一禎照片,不是一個畫面,不是一句話。例如,在官方提供的物資中,幾乎全部都是飲用水和方便麵。在很多人的眼中,「災民」也是一個抽象的詞彙。一般人難以想到,災民中是有嬰兒和女人的,對他們來說,僅僅的溫飽是不夠的。實際上,在賑災物資中,最缺乏的不是食物和水(有些地方甚至已經過剩),缺少的,往往是嬰兒吃的奶粉和女性衛生用品。這些,都是不易被視為「生活必需品」的。

在一兩個小時的拜訪後,我們離開縣城,驅車一個多小時前往老場鄉。當地團委負責賑災,工作人員告訴我們,受災最嚴重的,是當地的禾林村。與新華鄉一樣,禾林村也毗連蘆山縣,受災嚴重,全村幾乎找不到一座完整的住房,但是卻不被認為是重災區。同樣的,無國界社工亦是首個到訪的組織。

在禾林村,我們花了整整一個下午時間,走遍了村裏的每個角落。由於這村落不受重視,村內分發到的帳篷非常少,僅夠數戶使用。大多數居民都在自家的院子裏,靠自己雙手搭建了弱不經風的帳篷。村民帶我們走進他們的家,看牆上的每條裂縫──那樣的房子,確實不能再住人了。同樣的,他們對記者也有滿腹牢騷。因為兩天前有記者到訪,隨意看了看房屋的外觀,便得出了「還可以住」的結論並報道了。村民認為,又是記者「害」了他們。

「官」字比天大

印象最深刻的,是三個禾林人。第一個是雙腿癱瘓的八十多歲老婆婆(左圖),她坐在兒子為她搭建的帳篷裏。她告訴我,地震時她的兒媳婦背起她往外跑。她覺得自己是家中的累贅,萬一地震再來,她都無力逃跑。說,便大哭起來。第二個,是個革命後代。他家門口的對聯寫「發揚革命傳統,爭取更大光榮」,橫批是「為國爭光」。可是,當他的家遭遇災難時,卻沒有人管他。第三個,是個七八歲大的小男孩,地震發生時,他一個人在家寫作業,僥倖逃過一劫。社工問他現在還害怕嗎?他說不害怕了。那臉上的笑容,是真實的。

我在走訪的過程中,確實為災民感動。他們的善良,是在遭遇如此災難,家園盡之後,面對我們,仍滿口的「謝謝」、「麻煩你們了」,不失禮節。而我亦能深深感受到,在中國人的心中,一個「官」字,竟是如此嚴重。在走訪中,我數次聽到災民說:「這麼多天了,沒有一個官來看過我們。」中國的百姓,真是全世界最簡單的百姓,他們唯一的要求,只是「父母官」出現,給他們一個口頭承諾而已,無論這官多大多小。可是即便這點要求,也是很難獲得滿足的。

結束了一天行程,身體疲憊不堪。韓寒說的是對的,志願者在災區,能做真的很少。韓寒說的也是對的,志願者給災區帶來的幫助,遠遠多於造成的麻煩。做志願者,根本沒有想像的那麼偉大。身為志願者,幾乎不可能見到死屍和傷員,那些都是身在最前線的解放軍和醫務人員的工作。身為志願者,唯一能做的,只是你在那裏,讓災民感覺到,他們沒有被遺忘,如此而已。

這一天,下起雨來,對災區來說,無疑加重了災情。禾林村村民自製的帳篷,根本抵禦不了雨水和風寒。他們中有的,只好鋌而走險搬到危房裏住。入夜了,我很擔心他們的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