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8月25日星期六

安裕周記:中國與日本



八月十五日之後我上日本報章網頁比以前密,一天幾次。《朝日新聞》網頁前陣子改版,翻來轉去比較麻煩,但作為日本自由派第一大報,《朝日新聞》是不能不讀的。《讀賣新聞》雖說親自民黨,倒也中立客觀,日銷一千萬,是世界銷量最大的報紙;網頁很方便,要找釣魚台新聞,翻到「國際」一欄便可,還有專集聯線,過去一兩個月的都有。最值得留意的是《產經新聞》,相對《朝日新聞》和《讀賣新聞》,它絕對是右翼立場,啟豐二號人員登上釣魚台後,《產經新聞》的報道和分析客觀上闡明了日本右派的想法。我讀了幾天日本傳媒的報道及分析,腦海湧出五個字:盧溝橋事變。

日本右翼分子的想法在新聞報道裏可以清晰看到,三句便可說明:一、這次登上釣魚台是不合法的;二、要是換了喬裝保釣人士的民兵該怎辦;三、因此要派出自衛隊到西南諸島駐守。那天讀了這些報道,當即恍然大悟,日本一些人對這次登島求之不得,終找到藉口把自衛隊派到釣魚台。這是千載一時出動自衛隊的機遇,上次是九十年代初波斯灣戰爭,當時是自民黨成員的小澤一郎衝進首相府找海部俊樹,要求立即派出自衛隊到中東,表面上是「實踐國際任務承諾」,實是找機會「必也正名乎」,讓日本擁有國際人格。當年海部俊樹峻拒小澤一郎,時移勢易,今天日本保守右翼當道,終於給他們抓到機會。

日本和平憲法第二章第九條是這樣寫的:「日本國民衷心謀求基於正義與秩序的國際和平,永遠放棄以國權發動的戰爭、武力威脅或武力行使作為解決國際爭端的手段。為達到前項目的,不保持陸海空軍及其他戰爭力量,不承認國家的交戰權。」這就是說,日本永遠不得以戰爭解決國際爭端,也不能保有軍隊,所以日本的武裝部隊只能叫自衛隊而非軍隊。可是還有人鑽憲法條文空子,倘若日本是被動遇襲,就不存在「國權發動戰爭」,自衛隊就師出自衛有名了。

我去日本是八十年代,當時中日關係如膠似漆,經濟上中國大陸百廢待興,日本富甲一方,這種關係今天想起來頗為微妙,有一樣事說來令人莞爾中帶著點點無奈,那時日本傳媒很流行「日本人最喜愛的國家」民調,第一名不是美國便是法國,第三名幾乎每次都是「中國」。中共對日本這個鄰國是下過苦功,五六十年代與日本未有外交關係時已有地下外交。所謂地下外交,就是通過貿易代表處建立接觸點,美國和日本自民黨政府對此隻眼開隻眼閉。於是,以中共日本通廖承志以及日本政經名人高崎達之助為名的廖高辦事處成立,日本傳媒簡稱為「LT辦事處」,L是指LiaoChengzhi(廖承志),T是高崎(Takasaki)。日本人很厲害,看到在台灣的中華民國畢竟只是一個海島政權,遂而花開兩朵各表一枝,與中共暗通款曲。六十年代社會黨與中共來往頻密,一九六○年,社會黨委員長淺沼稻次被右翼分子刺殺身亡。日本戰後六十年,主流政界人物因為與中共來往而被殺,淺沼稻次郎是第一人。那張淺沼稻次郎眼鏡半跌、手指著刺客山口矢二的照片至今仍然觸動人心,便是在最困難的日子,日本與中共之間仍有著不計較利益的友好關係。

一種複雜的情感

中國對日本別有一種複雜情感,甲午戰爭割地賠款,侵華戰爭南京大屠殺,百多年來中國似乎都對日本沒辦法。中共可以在一九六九年文革大亂年代與蘇聯在珍寶島狠幹一場,後來蘇聯從東歐調動精銳部隊到遠東,暗示以核武相向,中共發出全國疏散命令;中共建政後一年在朝鮮戰場與美軍惡戰,幾十萬精英命喪沙場,對蘇對美都不怕,唯獨是對日本無策。中共如此,蔣介石亦如此,反正看到日本就腿軟。有一種說法是日本只對強者屈服,美國用兩顆原子彈便讓日本臣服到今天。我不知這種說法是否講得通,不過,這卻應該如何解釋今天南韓和日本的硬碰硬——倘按「原子彈降日論」,南韓沒讓日本吃原子彈,朝鮮半島一九四五年前的五十年都是日本殖民地,仗沒有打過,南韓不可能會對日本硬骨頭起來了吧?事實當非如此。

「原子彈降日論」是代價高昂的驗定,一顆下去,生靈塗炭。其實,對日本能不能夠挺直腰板,在於孟子的一句話,「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人們要問,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後,從中華民國到中華人民共和國,誰曾經認真要日本改過自新。蔣介石的以德報怨是一種方法,但蔣在以德報卻日本侵華三千萬軍民傷亡的做法上,有要求日本徹底洗去軍國主義餘毒麼。雖然二戰甲級戰犯岸信介其後幡然大悟,當上首相並把蔣介石銅像在日本國內樹立到周圍都是以謝不殺之恩,可岸信介的追隨者照樣春秋二祭大搖大擺到靖國神社;蔣介石恩是有的,威則付之厥如。中共更不用說,一九七二年九月二十五日日本首相田中角榮訪華,當天晚上的國宴,田中角榮致詞說到侵華戰爭時輕描淡寫,「日中關係經歷了不幸的過程,日本給中國人民添了麻煩」。田中角榮用的字眼是「迷惑」,在日語裏,意思就像是我的孩子到你家玩,搞得一團亂就跑了,我走過來賠個罪。中共沒有當場斥責田中角榮,到了第二天會談,周恩來斥責田中角榮在國宴「添麻煩」講話,說這些字眼中國人民無法接受。

僅有的面責日本首相

這是僅有的一次,是僅有的一次當日本首相面斥責日本侵華。一九七二年九月,台日斷交,中共與日本關係騰飛,於兩國來說,好關係勝於沒關係,然而中日友好絕不可以用原則來做買賣。中日建交後,日本向中共實行日圓貸款,日本視之為兩國友好的反映,支持中共改革開放,中共則目為日本戰爭賠償。因此,在好長的一段時間,每期日圓貸款續簽,中共機關報《人民日報》不是沒有報道便是寥寥幾十字塞在不為意的角落。即便如此,這仍是日圓貸款,仍是日本的人情,有說不必如此食古不化,反正是日本人的錢,不花白不花,這就是日本看不起中國人的原因。南韓總統李明博登獨島一事仍在發酵,有道是李明博把個人的政治前途與日韓關係捆綁,後果包括日本減少購買南韓國債。這招可大可小,但南韓還是夾生吞下這顆苦藥丸。

我不相信日本是因為吃了原子彈變得凡事都向美國看,美國除了替日本寫了一部和平憲法、替日本建立民主制度、日本女性戰後有投票權,更重要是美國在處理對日本關係上,大原則與短暫利益絕不含糊重疊。一九九五年是二戰結束五十周年,美國郵政署推出一枚紀念廣島和長崎原爆的郵票,日本外相河野洋平提出抗議,表示「日本無法對這枚郵票有正面的想法」。美國的回應很簡單,郵政署說,「我們的意圖是提供全面的二戰史實,而不是作出價值判斷」。日美經貿關係此後照樣密切,政治關係有增無減,美國沒有退讓,這是客觀存在的史實,日本也進不了一步,因為這也是確切的歷史,美國沒有人說從「美日世世代代友好下去」出發,不推出原爆郵票。

中日關係從未有這種理直氣壯,日中關係卻時時見到,倒過來像是中國欠了日本。中日一百五十年來打過幾場仗,「中日不再戰」是正確得不能再正確的期許,可是,「不再戰」切不可在不平等的兩國關係上闡述,而這些不平等的關係,既有日本的使詐小動作,但我們也不見得做出本分。這不是說要二戰後拉大隊到東京打死打傷三千萬人以報抗戰八年血海深仇,而是我們要做到理有節,中共和台灣如何兄弟鬩牆如何爭奪外交戰場,切不可因此對日本丟了國格失了氣魄。今天翻開歷史,周恩來沒有在國宴當面譴責田中角榮,那是失去國格的做法,中日友好不是這樣的,友直友諒友多聞,友直排第一,中共沒有這樣做。

田中角榮無疑為中日建交出力甚大,可他從未為日本侵華道歉,然而人們看到的是什麼,是中共領導人到訪東京,田中角榮在生時總會擠出時間接見他;田中角榮去世,接待中國來客的變了女兒田中真紀子,新華社的報道總要帶一句「喝水不忘掘井人」。單從中日建交此一層次來說,田中角榮是簽署中日建交聲明的日方代表,僅此而已;日本可以不在一九七二年與北京建交,中共其實也可以再等一兩年,為了在外交戰場堵死台灣,中共沒有要求日本更多,田中角榮拿到了與北京建交的歷史地位,卻不必為此付出更多,包括就侵華戰爭道歉。

學南韓對日挺直腰板

台灣一九七二年從中日關係這個結退下來,中日關係變成狹義上的中共與日本關係。周恩來之後,中日關係一直停留於中共一廂情願的弱性中日關係,是天秤傾向日本的中日關係。日本人對中國人是有研究的,田中義一奏摺的「惟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滿蒙;惟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那是一九二七年、已是八十五年前的歷史。日本對中國的研究極深,二戰後一直如是,去日本書店看看,日本中國問題研究書刊如海如山,是的,這都是為了那一大片秋海棠葉形的國家。八月十五日那天和之後,我有幾天大惑不解,幾條幾千噸的準軍艦擋不住一條小船?到了讀到日本傳媒的分析,一閃而過:苦肉計?!一九三七年北京宛平縣日本駐軍演習,點人頭時少了一人,日本硬要派兵搜索,那是七七事變,史稱盧溝橋事變。

愛國主義不是今天周記的題目,世界和平也非這篇文章中心,想到的只是,六十年前的以德報怨、四十年前的薄責田中角榮,得回來的是日本把你吃定。我抬頭望著淺沼稻次郎的照片,中日關係,果真是要用鮮血來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