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8月25日星期六

張大春: 文化太大了

上海辦書展,活動期間,與許多媒體朋友見面。和過去多年來幾無二致的是,絕大部份的記者都不時流露出龐大的焦慮,關於文化,關於傳統,甚至關於舊學。似乎 有一種集體的內在騷動,要藉由催促着某些已經不再屬於現實主流的生活形態、藝文表現、美學品味之再現,才能抒解一種看不見、摸不清的商業或政治大潮山雨欲 來的催迫之勢。 

更具體一點地說:但凡有機會提問,於創作、出版這一類話題之外,記者們總是對社會整體的「文化趨勢」有着說不清 也道不盡的不滿和期待。窗外陽光如常,行人如常,車水馬龍的都會區看似並沒有任何渴求「文化洗禮」的容顏與吶喊。可是,迴盪在我耳際的話卻是:「中國說是 崛起了,可你不覺得古典的文化已經相當程度地在這個社會裏崩壞了嗎?」

大字眼的確帶來大問題。當時我心理浮現的一句話是:「晉國天下莫強焉」。

《孟子.梁惠王》上有這麼一段梁惠王的感慨之言,開宗明義,「晉國天下莫強焉」。三家分晉,盡人皆知,而梁(魏)惠王等以大夫之家,於「分割」了晉侯之國以 後,仍然沿用晉國之名,是一種不自覺的心理使然,當然可以解釋成念舊、或者是積習不能改,但是毋寧更能以一種對於強大國家的懷想和自詡視之。緊接在這一句 「晉國天下莫強焉」後面的,是梁惠王對於「東敗于齊,長子死焉;西喪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這一連串挫敗的不安。無論如何,他都要洗雪那恥感──「願 比死者一灑之」!
讓我們就停在這裏,停在孟子教誨梁惠王行仁政的那些大字眼、大問題之前,喘口氣兒。

岔開去,先說一首曲子詞,作者之名已逸,曲詞內容說的是《西廂記》故事,我先抄錄一過:

普救寺,草離離。空花園,或寄之。老夫人有病愁難起,一炷香卜禱神祇。暮日已沉西,張生長別離。雖有約,負佳期。錯認道白馬將軍來矣。

這首曲子詞談不上美,但是透過幾筆素簡的白描,非但點染了環境、勾勒了情態,還表述了故事。有意思的還不是呈現在表面上的韻味,它更是一套字謎──以每一句或兩句為謎面,可以徐徐導出,原來字間拆合,是一句《孟子》裏的話;也就是前文所說的:「晉國天下莫強焉」。

對 那些經世濟民的偉業,我們常寄懷深遠,以為社會這個群構足夠強大、足夠豐富、足夠寬容,而且應該承擔將一切曾經美好的事物界傳承不已。一旦現實中露出了破 綻,庸俗或粗鄙的趣味與時尚吸引復佔據了公共議論的空間,人們會替那些看似凋零的文化表現覺得感傷、覺得可惜,覺得里程碑一旦傾倒,便不復重見天日。

但是我不這麼想。我把曲子詞抄給那位對中國之崛起感慨萬千的朋友,說:「你看得出這是一個謎面,而所打的謎底是《孟子》一句嗎?」他搖搖頭。我隨即說了謎底,他略一沉吟,斟酌了半天字句,一時間大概也忘了先前令他憂慮的大問題,眼神一亮,笑起來:「有點兒意思了。」

接着我說:「字謎是很細瑣的文化載體,就是因為不礙其小,才有深趣。大問題,通常是應該隱藏起來的。」

「甚麼樣的大問題?」他問。

「晉國天下莫強焉。」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