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8月25日星期六

俞曉群: 不識字

兩年前張大春先生新著《認得幾個字》上市,心有所感,不僅在內容,更在書名上。我想起一次在飛機上,身邊一位十幾歲的孩子看報。他突然把報紙舉到我眼前, 大聲問:「叔叔,這個字念甚麼?」引得周圍幾個頭都轉過來看。他問的是「命運多舛」最後一個字,讀chuan上聲。不易讀準,嚇我一跳。
張先生的書名確實有趣,語氣不同,意思會差很多。人生在世,上下高低,都在「認得幾個字」上。不識字的、識字少的、寫錯白字的、用字不當的、識字多的、寫字讓你不認識的…一步步排列上去,構成「文化程度」的階梯,也為芸芸眾生做了定位。


一 九九○年代編輯《周谷城文集》,讓我至今記憶的,正是小時候的周先生認字很多,超過他的老師。他的作文裏常出現難認的字,老師改他的文章,也不得不借助字 典。周先生說,有這樣的本事,得益於早年對《十三經》的誦讀。有一次他在作文中引用「日月其除」一詞,在「除」字旁邊打一個圈,意思是要讀去聲。老師大發 雷霆,認為是對他的侮辱,認為周「打圈」不對云云。


這位老師小覷不得,他名為袁吉六,進士,毛澤東也是他的學生。毛在與斯諾談話 時說:袁先生「嘲笑我的作文,說是新聞記者的手筆。他看不起我視為楷模的梁啟超,認為半通不通,我只得改變文風,我鑽研韓愈的文章,學會了古文體。所以多 虧袁大鬍子,今天我在必要時仍然能夠寫出一篇過得去的文言文。」


當代文人,能寫出讓人「不認識的字」的人越來越少,但還有。葛兆 光先生文章好,用字也多。我出版過他的《考槃在澗》和《本無畛域》。前者一個「槃」字,原來電腦字形檔中沒有,現在有了,但網上許多訂單或文章,還把它寫 成「般」或「磐」。葛先生新著《宅茲中國》,書名與前者一個風格,都有較深的引據與寓意,讀準、看懂,都不容易。


當年編《國學叢書》,葛兆光先生引薦他的同學詹鄞鑫先生寫《漢字說略》,用字最多,排版之難,難於上青天。氣得排字工人罵道,用那麼多怪字,誰看得懂呢?難怪他的名字也那麼怪!
說到名字,大學者蕭萐父先生曾經在《國學叢書》中,與他的學生許蘇民先生合著《明清啟蒙學術流變》。蕭先生名字中第二個字,有幾個人能讀準呢?有讀「捷」、「差」、「薩」的,正確的為sha去聲。原來電腦中沒有這個字,我寫信時,抬頭只能寫「蕭先生」。


一 位有經驗的主持人說,主持節目時,最容易讀錯的就是人名字。專家的名字更容易讀錯,因為他們不像政治人物或娛樂明星那樣耳熟能詳,名字中再有冷僻字、破音 字等,就會弄錯。我是理科出身,也發現許多科學家名字難認,像我的作者單墫、朱梧檟、胡久稔、龔昇、莫紹揆、王大珩等,字字讀準確,確實不太容易。


當代文學作品,用字最多者,要數王充閭先生。讀《王充閭散文》,許多字我都不認識:媵、牖、篋、醵、畋、獫狁、苶、廛、瘞……王先生早年接受私塾教育,古文基礎極好。沈昌文先生評價,與王充閭先生吃飯,他舉杯一唐詩,落杯一宋詞,如今像他這樣的文人,已經不多見了。


前些年出版宋遠《棔柿樓讀書記》和《脂麻通鑒》,她用字不少。並且她是編輯出身,寫作嚴謹,書稿中很難找到錯字。一天一位審稿的小編輯高興地告訴沈昌文先生:「我找到宋遠一個錯字,她把『頁』寫成了『葉』。」沈先生笑着說,沒錯啊,此為通假,許多文人就好這樣寫,不必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