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陳惜姿三年,一直覺得她是個「幸福師奶仔」。八年前她從記者轉職教書,生活平靜。天未黑齊已歸心似箭,周末帶子女遠足學琴,星期六日家庭樂,絕跡 電郵系統。對於時局只會議論幾句,甚少動氣。今次國教風波,師奶仔竟放下安逸,飛蛾撲火般上前線抗爭,應付記者馬拉松式訪問,說話有條不紊,和政府談判有節有理,面對逾十萬群眾沒有怯場。是什麼力量令她脫胎換骨,變身家長組的前鋒?
陳惜姿說,一班家長組成員和義工的無私付出,令她不敢怠慢:「戰友們做了很多幕後工作,我只需要站出來說話。相比他們,我這部分最微不足道,我沒有旁觀和偷懶的權利。」
開始
今年七月,「中國模式」問題教材出現,學民思潮的宣傳亦如火如荼,社會開始關注國民教育,身為家長的陳惜姿(Eva),一直關注香港孩子的教育。她在面書上問我:「你估可唔可以做到嘢?」我鼓勵她:「做啦」。當時以為她只會組織家長聯署,發夢也沒想到,事件會發展今日的波瀾壯闊:「開頭不是好大雄心,只希望被『殺』前叫幾聲救命,無想過去到這種程度。」Eva今日回憶,恍如隔世。家長組第一次會議,在七月初一個周六,於旺角一間咖啡室召開。Eva在面書上貼出邀請,吸引約20名家長參加,部分人素未謀面,今日已成親密戰友。
Eva身體狀態一直不算強壯。她記得,籌備首次會議已感到壓力。旁人聽來誇張,她多年習慣晚上沒電話騷擾,自比生活平淡得像「農婦」。當戰友晚飯時致電她,她緊張得整個人彈起來﹕「個胃緊一緊,我諗,死啦,唔通我要開始另一種我不想的生活?」會議前兩天,她還在街上暈倒。「送仔去暑期活動後,我感到天旋地轉,坐車回辦公室,一下車腳也站不穩。我好驚,成世人也未試過咁暈法,唯有去睇醫生打針,又臥床休息。」最後她勉強撐住,參與第一次會議。會議後,家長組撰寫了立場宣言,舉行記者會。同期「國民教育家長關注組」facebook群組成立,經傳媒報道,要求加入者如潮水「湧來」。家長組希望維持facebook group成員主要為家長,故此加入前需簡單核實身分,現組員逾六千。開放予公眾的facebook page按like者有1.6萬。「人們的狂熱,你感到像觸碰了社會一條敏感神經。」Eva說。
和政府交手
七月中,家長組連同學民思潮、教協等廿多個團體組成「反對國民教育大聯盟」,籌備729遊行。遊行前一天,教育局長吳克儉約見。政府最初要求,家長組和狄志遠代表的家校會,一起見吳克儉。陳惜姿說,擔心聯合會面的效果,於是反建議要求各團體分開見面。最後,政府分開見了三個團體,只有家長組明確反對國教科。狄志遠的家校會,和十八區家長會就表支持。政府緊接便公布,「接納」狄志遠等人建議成立「開展德育及國民教育科委員會」(後來由胡紅玉任主席)。
「我們一額汗。若按原定計劃,若和狄志遠一齊見政府,握着手影着相,我們就會變成有份參加與這個建議成立委員會的會議。我和政府沒交手經驗,我覺得,每步都好艱險,每步都可能係陷阱」。家長組的對策,只有保持透明度,經常透過傳媒向公眾交代。「我們是背負着幾千家長的期望,不可令群組家長覺得,我們出賣佢懐。(和政府談判)很艱險,我們面前是政府,後面是家長。家長監察我們,不知道我們會否企硬,還是容易妥協。但也有人會說,政府找你談,你不談就是不講道理,也有這種聲音。我們是被幾『道』力拉着。」
遊行
729反國教大遊行,領頭有大批嬰兒車群。原來家長組呼籲爸爸媽媽參加時,反應熱烈,但參加者多為遊行稀客﹕「好多人話佢懐連六四和七一遊行都未去過,他們說,不懂得去遊行,擔心嬰兒上街會危險。」Eva說。
於是,家長組趕緊製作「親子遊行手冊」,詳刊換尿片餵奶休息站地點,又設計溫馨口號﹕「不要胡椒噴霧,只要楊枝甘露。」Eva覺得,以家長為主體的抗爭行動,可以少一點對抗性,多一點創造性。「我們不是專業搞社運的人,我們要給人一個印象,我們是家長。」「場面很感動,很多BB車出來了。我想,點解我懐動員到咁多連六四七一都不出來的人呢?歸根究底,是因為家長關心下一代,我們只有一個要求,就係『唔好搞我個仔』。」
一人一信
729反國教遊行召來九萬人,政府寸步不讓,令運動出現反高潮。家長組推出「一人一信運動」,從大型抗爭,回到社區各間學校,鼓勵校友家長寄信給校長,表達對國教科的憂慮。
由熱血沸騰的街頭抗爭,回到無聲無息的靜態發信,Eva當時信心也不大:「有人話,轊,即係無料到啦,變咗寫信,好弱呀,因為唔visible,看不到嘛,但事後回看,那道力很powerful。」這道力,就是深耕的力量。兩星期內,市民寄出信件達六至七千封,全港八至九成學校收到信,喚醒了沉睡的校長。Eva一位任校長的朋友表示,暑假正忙着檢討三三四新學制,根本沒時間看國教指引,收信後才猛然發現,「原來關佢事,原來已燒到他門口。」
那位校長還跟Eva透露,開學禮一直有安排唱國歌,今年要小心處理。Eva苦笑﹕「我們才知道,原來開學禮竟然是唱國歌,唔係唱校歌。」
一人一信的變陣,從群眾運動變成靜態活動,不是能量下降,只是形式轉換。「有人話,我懐畀壓力學校,但政府條路行唔通,你遊行有一百萬人,他都不理你。既然抗爭對方(政府)又軟皮蛇,我懐唯有把矛頭指向學校,話畀校長知家長好驚。」Eva分析,家長力量始終在學校:「我們的孩子入學,猶如投了一票給學校,而且一選就六年,這個押注是很大的。」
傳媒策略
Eva做過多年雜誌記者,文字功力了得。可是,這一役,她對傳媒說話,有條不紊,大方得體,口才好得連朋友也刮目相看:「這八年教書的訓練很有幫助,無論學生問什麼都要識答,要說得清楚,還要設身處地想,對方有沒有足夠背景資料去明白你的說話。」
家長組成立之初,由最初的中產報紙投稿,到電台節目開咪,到最後,連有線娛樂台也出席了。我陪她到娛樂台,看她不情不願化妝(她不習慣化妝,形容自己上妝後的臉像做大戲),和一眾漂亮女主播細心解說,目標明確:希望「牛頭角順嫂」也明白國教科搞邊科。
Eva明白走進群眾的需要:「有師奶說,聽不明白我們說什麼,批評我們太精英了。我留意到,最初信息是傳不到民間的。唯有想辦法令基層也明白。」
互相守望
九月一號快開學,Eva一直思考:「如果政府唔肯撤科,會否帶住無力感開學?搞罷課,我們不能完全排除,但要很多醞釀工夫,而且不是由家長主導。」大型運動激發的情緒不易疏導,家長組建議,搞個氣氛溫馨的晚會,就像八九民運時的「民主歌聲獻中華」﹕「這個集會不是大家喊完口號收不到科,而是有一種團結感,有一種希望。即使政府不撤科,大家就互相守望。」加上林煥光提出「大象夠大政府便會看見」,指民意夠響政府就要回應,於是就有了「大象」圖案為主題的9月1日「良心話事。守護孩子。公民教育學開禮」集會。
當晚,星光熠熠,不少藝人來政總草地演唱,集會人數四萬。有人形容是電視劇《天與地》結局rockfest真實版。到最後,大聯盟全體上台,宣布十人接力加入學民思潮的絕食行動,參與有大學生,家長,六旬的退休老師(何芝君和韓連山)。整個晚上,我陪伴在Eva身邊,她情緒一直穩定,上台前還笑說:「我唔會喊嘅」。誰知,看到十名絕食人士站出來,她在台上失控痛哭,旁邊的黃之鋒也默默拭淚,成為歷史照片。
她解釋,當晚在政總,風雨飄搖,看到十人站出來絕食,場面悲壯:「我覺得香港人好淒涼,這政府不是我們選出來,我們用腳遊行佢唔理;聯署集會佢唔理;到最後,搞到要絕食,傷害自己鮋身體,告訴政府我們很不滿。絕食者有六十歲的長者,很悲情。為何香港民智這麼高,也要用到咁悲壯,看似『死諫』方式去告訴政府我們不滿,我們是活在獨裁政府下嗎?」她笑說,性格較內斂的她,當晚開始啟動「流淚mode」,此後經常感觸。
當晚開始絕食的家長只有一母親Linda,原來還有位爸爸原定參與,卻因兒子翌日要開生日會忍痛「暫緩」。Eva記得:「這個爸爸抱着頭掙扎,恍似要參加生日會和絕食,是生死抉擇一樣痛苦,最後他在兒子生日會後接力Linda絕食。」當晚還有一個笑話,集會完結後,一名女士到台前問候Eva:「點解你咁瘦嘅,係咪絕食搞到咁呀?」
廣場歲月
隨着學民思潮發起的佔領政總和絕食行動升級,廣場集會人數,最高峰達到9月7日周五晚十二萬人。當晚Eva在高處俯瞰黑壓壓的群眾,沒有興奮:「我只擔心,動員了這麼多人出來,我們有沒有出路給他們?沒有出路,運動如何走下去?」同日,政府邀請大聯盟裏的教協、學民思潮和家長組會面,他們明知對方是為兩日後的立法會選舉降溫,但又不肯定政府是否真有撤科的打算。若政府全為做騷,會面就只會變成一張和諧的談判新聞照。雙方在見面條件上,來回通過幾次電話,Eva又再用「艱險」形容過程:「敵人有最多的機器,最多權力,最多線眼,有好多中間人說話問『有無得傾』,我們變得緊張兮兮,生怕一失足成千古恨。」
9月7日晚凌晨,雙方沒法達成共識,大聯盟呼籲群眾留守,第二天吸引了十萬人參加。梁振英終在9月8日黃昏,宣布撤消國教科三年開展期,並交由校本自決是否開科,然而政府方案仍留有「尾巴」,大聯盟不算全面勝利。當晚,大聯盟在立法會會議室商討了六個小時,最後宣布,不滿未全面撤回國教科,卻決定停止絕食和佔領。廣場群眾情緒激昂,部分未能接受。事後,關於撤走的做法,在坊間引起熱烈爭論。Eva解釋,9月8日當晚討論十分費勁。大聯盟有20多個團體,當晚政府拋出方案,大家先要消化政府的讓步是「真」還是「假」;每團體要討論「是否接受」,還要斟酌用詞應為「階段性勝利」還只是「讓步」。然後,應該繼續留守廣場還是撤離,時機是當晚走,還是翌日走,討論了很長時間。最後大家共識是當晚撤離。
「運動發展到這規模,已超越我們能力。我們一直想,如何結束廣場的抗爭,總不能天天花這麼大力氣去維持(留守廣場)。遊行是流動的憤怒,但廣場集結的憤怒卻更驚人。當然,沒有這個集結了的憤怒,政府不會這麼容易讓步。但集結了的憤怒,我們也沒有高超技巧去緩和。」
「當晚撤離廣場是大聯盟集體決定,我們承認,會議室和廣場主持溝通不足,我們不知道廣場的怒火一直澎湃,以至當我們宣布這決定,廣場的人根本承受不了。事後檢討,我們當然可以做得更好,但以當時的時間壓力,我們已盡了力。」
回看這一役,Eva還是由衷的感激:「雖然大家在廣場付出的心力是超乎想像,是意料之外,但我們慶幸參與了這一役,以至得到更大凝聚力,推動政府得到更大讓步。」
回歸平淡
Eva一對仔女還在幼稚園和小學階段,女兒尤其「黐身」。留守廣場幾天,Eva每晚凌晨才能回家,幾天沒法跟子女談天。撤出廣場的凌晨,Eva小休幾個鐘頭便要動身去參加大聯盟記者會,向公眾解說前一晚的決定。女兒原以為媽媽會陪她玩,高興得挨在母親身邊扮貓兒,Eva卻更衣出街,女兒卻臉色一沉,痛哭流淚。Eva看在眼內,心裏默念:「我一定要回歸正常生活」。
隨着「後廣場」歲月,家長組的策略,再次由群眾和街頭回歸細水長流。其實,家長組一直有和部分辦學團體和校長保持溝通。深耕的工作從沒停步。Eva形容,幾個辦學團體和校長們均向她表示,政府硬推國教一着,是「庸人自擾」﹕「他們覺得,一直存在的公民教育、生命教育、宗教和道德教育等科目,行之有效。政府無端端搞壇咁嘢,
明顯是政治任務。」她透露,這段日子,有校長壓力大得健康受損。「現在政府半撤,還把個波拋番畀學校,是政府不仁不義,把戰場轉到學校,把矛盾推到校長身上。」
家長組已計劃申請成為「法人團體」,聘請全職員工,長期監察。現首要工作,是支援計劃開科的學校家長。月底,家長組亦會舉行大會,連結各校的國教關注組。家長關注組亦調整策略,以「守護孩子,守住每一間學校」為新宗旨。
瘋狂的盛夏
家長組的核心成員有不少是專業人士,有大律師,廣告專才,IT達人,非政府組織的公關推廣能手,他們常笑說:「有錢都請唔到這個組合。」這班專材都是家長,有仍在放產假的母親,有人抱着襁褓中的嬰兒來開會,一邊餵人奶或換尿片。維繫這班「叻人」的核心價值,是父母親對子女的關愛。所以,這班家長,縱使個個獨當一面,也能放下歧見,衷誠合作,發揮出Eva口中「不可思議的力量」。Eva笑說,自己這陣子很累,希望周末和家人外遊,休息兩天,但卻要跟家長組戰友「申請」,但由於同期有其他核心成員離港,她要等待另一個周末,待其他成員回港才可外遊:「好好笑囉,就算正職我也不需要找人頂替才可放假,這裏(家長組)的泥沼,係去到咁深囉。」
Eva在這個夏天,肩負起發言人角色,原本已瘦削的她,腰間不見了一至兩吋,穿起西褲後,皮帶最窄的扣也扣不上,要用文件夾夾妥才能出門。午餐時間,她累得在餐桌打瞌睡。旁人我見猶憐,但辦事效率突發猛進,她笑稱「自己個腦升鰦級,加鰦ram」。有同事亦戲言,以前覺得她是個「天真的師奶仔」,今天,會用Loss of Innocence來形容全新的陳惜姿。但歸根究底,感染Eva的動力,還因為是戰友們的無私奉獻:「我的戰友做了這麼多工夫,我只需要走上台說幾句,這部分是最容易,最微不足道的。我沒有想過我可以不做,我直情覺得,我沒有權去旁觀或者偷懶。」
Loss
of Innocence之後,我們不再幼稚,但仍然天真,我們堅信抗爭只要持續,勝利還是在望。因為陳惜姿,因為家長組,因為學民思潮,因為其他為反國教而付出的無名英雄,我們醒來了,就不會再沉睡。
問﹕譚蕙芸,大學老師,和陳惜姿共事三年。未有國教前,是一起吃飯一起談天,一起談新聞理想的朋友。國教之後,經常以「阿四」角色,陪伴陳惜姿出席活動。看到她一天一天消瘦,但鬥志旺盛。
答﹕陳惜姿,大學老師。早年在雜誌任職文字記者,八前年隨着孩子出生後,歸園田居,回到大學教書,過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平淡師奶生活,閒時進行寫作計劃,怎知這個夏天發生了國民教育事件,她帶領的國民教育家長關注組,風風火火地闖進了這場抗爭之中,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