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9月9日星期日

炒麵王: 撤回與不撤回之間,有很大洗腦空間——前小學教師的自白



廣場就在你我身邊,看到數以萬計的黑衣人湧向金鐘政府總部,十二萬人擠到去灣仔仍秩序井然,就知道香港過往的公民教育有多成功,所以港人更珍惜現有的思想自由,堅決反對洗腦教育。

特首梁振英連日來說,撤回與不撤回國民教育科的空間十分大,商量餘地也很大。筆者作為一位小學前教師,只能說撤回國教科也不代表人民勝利,因為在撤科與不撤科之間,仍有很大的洗腦空間。

教國歌的意義

那是九七回歸前的事,我在某鄉事派的宗親會屬下小學教書,校方每天早會必唱校歌,直至某天的校務會議,校長突然說為了迎接香港回歸,每個周五早會學生改為面向國旗唱國歌,中文老師要負責教授國歌的意義。

坦白從寬,如今我誠實懺悔,作為港英殖民地成長的一員,當時對國歌的陌生程度其實跟小學生差不多,卻要按校方指引教小一和小五的學生《義勇軍進行曲》,感覺就像跟學生一起「向着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

殖民地教育讓我們這些七十後修讀中史科,總算對各個國朝代有基本認識,而當年的強國還不算很暴發,一般內地人還算淳樸憨厚,我學懂欣賞中國五千年文化,也對同胞抱有憐愛之心;然而我也經歷過六四慘劇的悲痛,曾經揮汗參加過百萬人大遊行,愛國拒絕愛黨,面對炮火連天的國歌,說到底都難以產生強烈的感情和共鳴。

但老師站到課室的講台,種種潛規則令我們職業化地自動對號入座,擺出一幅愛國、渴望回歸的臉孔去跟學生解說國歌歌詞,才六、七歲大的小一新生,在幾個課堂反覆聽聲帶,漸漸能牙牙學語跟着唱,而且愈唱愈大聲,還像老師一樣擺出一副嚴肅樣。

聽得懂歌詞的意義嗎?

但是,小孩子聽得懂歌詞的意義嗎?他們知道國歌的由來嗎?知道填詞的田漢,曾在文革中被打倒迫害的慘痛經歷嗎?知道填詞人在政治出事後,《義勇軍進行曲》曾被禁唱,官方版本的國歌一度噤聲嗎?

噢,這麼深奧的問題,連根正苗紅的建制派政黨的立法會選舉候選人都不懂解答,九成九老師當然也不懂,我也是屬於不懂的一分子,但仍要裝懂去教,總之學生聽到國歌要肅然起敬,要愛護國家,將來長大後要獻身保家衛國。

接着國旗也在校園出現,紅彤彤的五星旗很刺眼,最大那顆星是共產黨,另外四星又代表誰?最近內地網民惡搞稱是「吃喝嫖賭」或者「解放軍,五警,民緊,城管」,這些才是真正貼近國情,然而我在教書前的一段很長時間,真的以為那四顆星是「工農士商」,那可是中國社會的四大階級啊,但誰都不及黨大,不是嗎?

到了教書前備課,翻看資料才知道四顆小星是中國人民四個階級,即工人階級、農民階級、城市小資產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囫圇吞棗記下後,就像參加公開試的學生一樣「教完即忘」,到今天要是別人問起,還得呆了一會才懂得回答,所以早前在立法會選舉論壇上,某位建制派女候選人指四顆星是「工農兵商」,還真有點親切感。

就是這樣,經過一個學期後,學生唱國歌已經似模似樣,聽到音樂就自動肅立,對國旗也心存敬畏,把共產黨捧上天的第一節洗腦課,完成!

近日反國教科浪潮席捲全港,只有極少數學校仍堅持開展科目,當中沙田浸信會呂明才小學立場最堅定,有該校家長致電數碼電台,訴說女兒上課後說:「阿媽,學校只是教我們唱國歌認識中國,你嘈乜嘢啫?」該家長曾帶女兒參加反國教遊行,又詳細講解事件底蘊,但女兒竟然「一晚變晒」,原因是「校長講的」,令家長覺得恐懼又驚訝,感受到學校的威力。後來呂明才小學在種種原因下,終於宣布暫緩推行國教科。

為什麼唱國歌、升國旗是洗腦課?因為兩者都是共產黨治國後的產物,當教學生對國歌和國旗只能懷着起敬之心,面向的不是錦繡山河或民族情懷,而是對執政黨權威的認可,那顆種子埋藏心中,眼看課室裏的同學都有同一反應,小學生哪敢不從眾?到了長大後,如果發現有人對國歌或國旗不敬,種子就會爆發,民族感情建基於五星施,容易變成不理的愛國憤青。

「返學記得聽老師話」

教師是帶有權威的職業,因為每位家長都會對孩子說:「返學記得聽老師話。」現今社會裏,學生跟老師相處的時間,可能比父母面對子女更長,教師一言一語影響力比家庭更大。但現實是教師收到校方或教育局的課程指引,就算自己不認同都好,踏上課室講台都要化身「教育演員」,把符合官方的一套教材授予學生,那樣除了可保住飯碗,更加幫助學生「求學等於求分數」,滿足家長的期望,誰人違反就是異類。

早前反對國教科的中學教師吳美蘭,在港台《城市論壇》含淚表示,若國教科三年開展期不能推遲,她希望做教師的「最緊要有良心」。那番良心話的確觸動不少教師,但在繁忙的教務中,良心很珍貴,也很沉重。

去年十二位香港導演製作了十二套《你還可愛麼》短片,其中麥曦茵的「香港愛我」就在校內拍攝,講述一群小學生參加朗誦比賽,其中一名同學打算朗讀德國宗教領袖馬丁尼莫拉墓碑上短詩《起初他們……》,該詩近年廣為流傳,「當納粹追殺共產主義者,我保持沉默,因為我不是共產主義者……」老師以德國離香港太遠,觀眾難投入,難有共鳴,逼他跟其他同學一樣,選擇跟香港或身邊有關係的題材。這種藉口,信口拈來就有一大堆,而且可以十分堂皇。

那位同學一度屈服,但上台後忍不住把短詩變成自己家庭被地產霸權收樓迫遷的經歷,全場嚇得靜默,但教師良心發現率先鼓掌,讓短片有個Happy Ending

良心話事,守護孩子

我在兩年後成為教育界逃兵,但教書朋友直言學界在回歸後增加許多國情教材,唱國歌和升旗只是「入門級」,容易請到撥款資助的內地交流團數目急升,根據近月來已曝光的材料顯示,各類盲目愛國的教材已在校遍地開花。

國教科爭議讓人發現,學校可以是散播慌言的處所,撤回與不撤回之間,洗腦的力度一樣可以加強。但願這場運動令全民覺醒,我們往後要小心防範,當看到子女的家課或工作紙散佈不誠實的信息,請忍痛捨棄分數,將之公開及引以為誡,才能真正做到「良心話事,守護孩子」。

何兆斌 :  政總反國教科集會內的神奇

201297日,在香港添馬艦政府總部外,出現了一個神奇的晚上。

下筆時,是凌晨253分,很累。但我對自己說,絕不能讓今晚與這幾天的經歷從我腦海中溜走,尤其是美好的事情,就要盡力把它們的細節一一保存。

工作關係,早兩天有機會與同事到政府總部外,跟幾位抗議的青年人傾談。甫踏入政府總部外的廣場,已聽到一位婆婆在台上用流利的普通話宣講。她不是在反對政府推行德育及國民教育科(國教科),而是在罵一眾學生,為何把香港社會弄得這麼亂。

我聽着,呆了呆。不是因這婆婆夠膽走上台發言,我是驚訝,為何台下一眾反對國教科的市民,竟還有耐性聽她說話——除了一、兩句噓聲,台下數十人都耐心地待着她說完;其間,台上的小女孩主持不斷說:「讓我們待她說完。讓我們待她說完。這裏是公民廣場,每位都有他/她發言的權利。」

那是一位中學生的聲音。

被感染的承擔

「你也不知道,一位老伯在過往的朝早,都到這裏來破口大罵。『學民思潮』幾位同學,就一齊手挽手保護着老伯離開。」一位在政府總部外紮營的青年人跟我說。

他感到稀奇的事情,可還多。

「這裏的人很『搞笑』的。跟你不相識,卻不時拿食物來問你要不要吃。」有趣的是,那位經常來罵他們的老伯,也來拿大會的食物,這班學生,也是無任歡迎。

那青年人手上,正拿着大會送來的漢堡包。他正想反手把它遞進口裏時,包內一片番茄掉落地上,「呀!」他趕忙就用另一隻手上的紙巾,把番茄片撿起,然後,抹一抹留在地上的污漬。

那兩天,我接觸了不少佔領政府總部的青年人。他們內心,就是這樣有一份莫名其妙的責任感——不單止在說他們看到自己要站出來,反對國教科的責任,更是細如場地清潔等這些小事,當一個人進到那裏,自己也會被感染的承擔。

有同學自發幫忙清潔附近的洗手間,早幾天已在網上圖文並茂地廣泛流傳。「『學民思潮』的同學,會在凌晨四、五點,幾個一組,到政總外的垃圾桶執垃圾,有時甚至『地氈式』地看有沒有垃圾在政總外的街上!」

係真唔係?

是真的。

中學生的信念

今天晚上集會,出席人數,是過往幾次之冠。不用等到凌晨四、五點,在晚上十一時許,政總附近的垃圾箱,早已堆積如山。我看着幾位孩子,男的緊索着重甸甸的垃圾袋;女的在踏平膠樽;各人快手快腳,像是準備要去第二個垃圾收集站。而場內,這班孩子也想到要分類回收。

「這班中學生的組織力真的很強!」那位拿着漢堡包吃的青年人,是在大專「搞莊」的。說時,他感到有點自愧不如。

今晚晚會特別多參與者。人一出會場,就無法再進入了。但想去洗手間怎麼辦?這班中學生,臨時自製了一批「廁所Pass」;拿着回來,就可進場了;在另一些出入口,同學會用箱頭筆在人們手臂上點一點,以作識別。

不怕別人冒充嗎?不,不會的。正如剛才說,當一個人走進那會場,是會被一份莫名其妙的責任感感染的——至少,這班同學是這樣想、這樣相信。

而事實上,很多參與者也非常合作。我有一段時間坐在一個出入口旁,看着兩位同學在出入口一左一右拉着一條繩,作為一道閘。他們說場內沒空間了,絕大多數人也就自己掉頭,去找別的位置坐。

神奇的自律與秩序

晚會中途,主持在台上表示一位家長不見了自己的孩子;台上有人初時竟還有閑情,指那孩子的特徵應是着黑衫的!我想,更可能的是他其實是很放心,孩子是會很快被找回的,「希望各位留意一下,身邊是否有一位着杏色褲、穿波鞋……」不消10分鐘,就有工作人員帶那小孩到台前,與父親相認了。

大會公布,晚會的參與者多達12萬人。其中一位嘉賓,前港台DJ吳志森說:「我相信,如果把一樽水放在地上,要我們的人潮在進來時不讓它倒下,也絕對沒問題!」另一位嘉賓更表示,外電這幾天報道着政府總部外的新聞,甚至說外國人要學習香港人是如何集會的!

而我,在晚會途中,也放下一點東西在早已搭好的帳幕內,然後四處逛逛觀察。因為,雖然我不知道如何解釋,但我知那種神奇的自律與秩序,是確確實實地存在的。

活力創意在流動

場內,也有一股活力和創意在流動﹕幾十位人士,想到以跑步表達撤回國教科的訴求。於是,頭戴着的,不是吸汗巾,而是寫着反對國教科的布條;胸前貼着的,不是參加馬拉松的不同健兒編號,而是表達要齊心合力撤回國教科的字樣。

坐着的人,同樣齊心地拿着《黑紙》寫着「撤回」那一期,不時高舉着叫喊口號。全部人,有着同一目標;在一個目標下,我見到的,又是多元與豐富的景象。

有大學生在台上唱Imagine70年代的社運人士,在尾段上台加入一起唱。唱着「A brotherhood of man. Imagine all the people sharing all the world.」,全場不亦樂乎;一位本地左派報紙記者,找着我,希望跟我做街訪,我說,我是當媒體工作的。於是,訪問不做了,她就向我談自己在左報工作的無奈,「之前致電本地一位親中公眾人物,想訪問他對集會的看法,但他知星期一才見報,竟對我說對立法會選情無幫助,不接受訪問!」報館的指引如何發出、文章如何被亂改,一地苦水。但我倆互不相識,卻在暢所欲言。

另一嘉賓Bella,在台上邀請參與者一起屏息靜默,一起去想像國教科被撤回,希望把正能量帶入會場內每一個角落。她在台上讀着撤回的期盼;那一刻,似曾相識;「And no religion too. Imagine all the people living life in peace.」——那一個空間,超越了信徒的身分,來得更莊嚴和神聖。

晚會參與者坐至添馬公園。在場外逛時,我發現不少地方,根本聽不到中央講台的說話。於是,不少人自發搞了不同的活動。最常見的是,幾個人坐在一起傾談;不少人搞起小型音樂會,最多聽到的,是Beyond的歌曲:《海闊天空》、《光輝歲月》、《不再猶豫》……有人搞小型講座;有小型祈禱會;也有行為藝術。

這種多元卻又凝聚的力量,我不知道如何解釋;種種自律、秩序、創意,我也不知應該如何理解。我不想浪漫化整件事情,但當你親身進入了現場,去觀察、去感受,你就不能躲避從那裏而來的震撼。

我想,種種神奇,還是有一個解釋的﹕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敵人,就是一個謊話連篇、拒絕聆聽人民訴求的政府。

他們以此為敵,厭惡至極。因為,他們每一個都本着自己的良知;每一位,都深愛着香港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