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9月15日星期六

羅孚: 黃苗子還是詩家

黃苗子以百歲高齡離開這個塵世後,我寫了〈黃苗子不僅僅是書法家〉(《明報月刊》,二○一二年二月號)一文悼念他,文中提到他是書畫家和作家。本文特別補充說明他還是詩家。他和詩的緣分從早年直到晚年都是分不開的。

《逝者》一詩不見於他的詩集,二○○八年由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黃苗子詩詞》也沒收。詩云:

逝者如斯舊侶儕,獨於生死念于懷。搴旗慷慨光壇坫,上轎然疑入釣台。評白皮書文可讀,照丹心語意堪哀。蓋棺論定終難事,總為蒼生惜此才。

于懷是喬冠華的筆名,上一世紀四十年代,他在香港和重慶寫過多篇洋洋灑灑幾千字的評論國際時事的大文,此外,他的《方生未死之間》談文化現象的論文尤為傳誦一時。七十年代北京取得聯合國席位,率領第一個代表團去聯合國的就是他。 

「搴旗慷慨光壇坫,上轎然疑入釣台」,上一句是說喬冠華率領新中國代表團光榮出席聯合國大會。下一句用「上 轎」,因有一部電影叫《喬老爺上轎》,意思是說他被懷疑投靠了「四人幫」,上了轎,進了江青所住的釣魚台。「然疑」,懷疑而已,並非事實。喬冠華被指責在 聯合國大會演說時引用了「四人幫」拋出的《毛主席語錄》「照既定方針辦」,誠非事實。喬冠華逝世後,夫人章含之曾到聯合國查看過他演說的錄音資料,並沒有 「照既定方針辦」一句,證明喬冠華演說時沒道出這句話,也就表明喬冠華並沒有照「四人幫」的安排在聯大發言。
「評白皮書」是當年北京批美國國務卿艾奇遜發 表的美國對華政策的白皮書,這是《人民日報》的六評白皮書的名文。我曾誤以為其中有幾篇是喬冠華的作品,事實上,寫過這些文章中一篇的是毛澤東的秘書胡喬 木。喬冠華,人稱「南喬」,胡喬木則是「北喬」。抗日戰爭時期,胡喬木在延安,喬冠華在香港、重慶,因此有南北喬之分。按詩句意思指喬冠華「評白皮書」功 不可沒,故曰文可讀,但和事實不符。至於「照丹心語意堪哀」,那是喬冠華最後病卧醫院的日子,常向前來探望他的人念文天祥的詩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 心照汗青」,表示自己清白,並沒有投靠「四人幫」。黃苗子表示理解和同情喬冠華被冤枉。

如果由於「評白皮書文可讀」的錯誤,黃苗子詩集中不收此詩,這是很可惜的。我認為就算有這個錯誤,還是不失為一首好詩,因為其他的事實沒有錯。喬冠華活躍 於聯合國,為中國平添異彩,給人們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就以文章來說,他雖然沒有參加批評美國白皮書的寫作,但卻參加了批評赫魯曉夫談論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 文章。那也是號稱九評的名文。黃苗子的詩,力證上轎、入台之非,有助於保存歷史真實。

我當年在北京,得知此詩,寫了一篇〈從喬木到胡喬木〉(胡喬木以「喬木」作筆名)帶到香港,在《明報月刊》的「燕山詩話」專欄發表,黃苗子完全不知其事,因此我們一直沒有談過《逝者》一詩,他當時也不可能看到我的這篇東西。
黃苗子是詩人,年輕的時候就寫詩,寫得有工夫,還得過周恩來的讚賞,那是李義山體的無題詩:

無限傷心孔雀詩,不堪惆悵冶春時。有情皓月終難攝,飄夢芳年劇可思。枳棘栖鸞沉鬼火,高丘無女照神旗。星辰似此期將旦,忍向寒燈記寐詞。

這是他四十年代在重慶時的作品。被住在二流堂的孫師毅貼在二流堂的牆壁上,恰好來作客的「鬍公」看到了,十分欣賞。鬍公何人?周恩來是也。黃苗子沒想到周 恩來也會欣賞李義山體無題詩,只好說周恩來欣賞的是「星辰似此期將旦」,這是刻畫等待天將破曉,黎明將至,全國解放,內戰結束的心情。

這首詩也沒有收入《黃苗子詩詞》中,卻在詩詞集的附錄中保留了下來。這「附錄」錄了黃苗子和他的詩友的一些詩文。

黃苗子在「附錄」中還另外錄了一首詩,那是他在重慶時寄給香港一位女士的情詩:

乳香百合薦華鬟,慈淨溫裝聖女顏。誰遣夢中猶見汝,不堪重憶九龍山。

黃苗子說:「這位女士,後來成為我的妻子,就是郁風。」在這一段文章後,還有這樣的文字:「郁風批曰:現在看來肉麻極了。」這些文字看起來實在是有幾分肉麻,但十分有趣。

另有有關成都的一首《甲申元宵》,更為有趣,而且很妙,甲申是公元二○○四年。

密雲橋斷玩兒完,火樹銀花別樣喧。隔岸慌張陳水扁,成都滑嫩賴湯圓。孫添龍種良家子,感冒禽流惡性傳。國際怨貪真有法,八千子弟幾時旋?
這 詩有注。注一是:「賴湯圓為成都著名美食,亦元宵節佳品,以『扁』對『圓』,乃流沙河先生天才的無情對,此聯只點綴成之,不敢以『一一鶴聲飛上天』盜為己 作也」。另一注是「近聞我國將加入國際懲辦貪污組織,是追逐『衣錦還鄉乎』?」台灣之水如何扁?成都的湯圓如何圓?水扁對湯圓,對得妙!這是四川詩人流沙 河的傑作。不到成都,絕對想不到這樣的一副無情對也。陳水扁何以慌張,因為他貪污被控,逃不掉牢獄之災了。

黃苗子打油詩的一個特點,是把打油寫成幾十句長的古體詩,如第一篇的《白衣領──獻給非典前線戰士》,此外還有《畫驢歌贈黃冑》、《題它山漫畫冊子》、 《放歌題永玉白描玉簪花長卷》、《糊裏糊塗醉酒歌賀楊散人生日》、《題唐雲四季花卉卷》等,而《保護稀有活人歌──為啟功先生作》從保護稀有動物寫起,為 稀有的著名書畫家啟功呼籲,十分生動活潑,登在《人民日報》上,傳誦一時。

他還有《題自繪荷塘變奏圖長卷》和另一首題自繪長卷的詩,這表明他畫的長卷不止一卷,可惜一直沒有看到,這些力作。

他去世以後,家人在他的日記中發現了他近年寫的一首詩:

唧唧複唧唧,老來醫院息。不聞機杼聲,唯聞刀劍戟。問你何所思,問你何所憶。昨夜見黑帖,妖風卷臭腥。罪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阿爺是卧底,阿爺害人精。阿爺陷好人,投之入死檻。

這反映了他對胡說他是聶紺弩案的告密者十分憤慨。後來黃苗子的弟弟又聽到苗子口述這樣四句詩:

唧唧復唧唧,老頭在休息。偶聞風雨聲,何須去歎息。

這反映他已由憤慨趨於平靜,「何須去歎息」,不必理會,由它去吧。休息、歎息,兩個「息」字重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