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9月15日星期六

傻強: 立會選舉無間道 ——配票機器是怎樣煉成的




表面上看,今屆立法會選舉建制和泛民陣營都一片混戰。事實證明,互相搶票的只是泛民陣型,建制派的配票手法已是爐火純青,背後分票策略有條不紊。在五個區中,王國興、梁美芬、謝偉俊和梁志祥都得以掃走末席,基本上都是選舉當日下午四時後,組織將已能穩奪一席的候選人選票,過戶給他們。

2007年泛民在區議會選舉大敗,一篇「區選無間道」(編按﹕原刊於20071125日「什麼人訪問什麼人」)詳述了建制派選舉機器之厲害,掌握選民資料之精細,在此不贅。跟該文受訪者一樣,我也是一個在建制派工作的民主派,今次讓大家看看我方陣營資源之豐厚,實在是想告訴大家一個可悲的事實——這個選舉遊戲實在是泛民玩不來的。

「阿爺」不在西環

配票要成功,重點在統一指揮、資源調配得宜。是次港島區選舉的操盤人是中聯辦港島工作部部長吳仰偉,我們覲見「阿爺」,不在西環而在上環中旅社,人稱「大樓」。各區部長作風不同,吳部長為人較開明講道理,是以港島區的選舉操作也較為審慎而不張揚。

抱歉我只能稍為「露一手」,拿出來的是中資機構的義工分配圖。光是港島區,已達29間公司、共533人參與。中國銀行最人強馬壯,派出150人,其次為中旅社、廣控和中國海外,各派出40人。

中資機構只是一例,其他數以百計的地區組織、社團協會也有類似分工。在街站幫忙只是表面的工作,他們更重要的任務是向身邊的親友拉票,有些地區領袖可影響區內數百或過千張選票,即等於一個中小型政黨的黨員人數了。除了地區選民,我們當地區工作的,還會收到功能組別選民的資料,同時為功能組別的候選人拉票,可見這一局棋的棋盤有多大。

工聯會的王國興今屆空降港島,形勢不佳,獲派義工160人,比「非直系親屬」葉劉淑儀多一倍。鍾樹根獲派義工數目第二多,達152人,可見組織一開始就沒打算要棄鍾保曾(順便一提,這也證明了自由黨確實不是自己人)。結果,東區山寨王鍾樹根以三萬多票高票當選;相反,葉劉淑儀由上屆六萬多票,「被流失」至今屆只得三萬票。究竟是阿爺強搶,還是她的實力從來沒那麼高,真的只有阿爺才知道。

事實上,建制派內裏非人人聽話。一向自視甚高的葉劉淑儀,認為公民黨在外傭居權案一事上失票甚多,這些票若非過戶給她,難道是給鍾樹根?所以,她的目標一直是在港島取下兩席。不過到了選舉後期,葉獲派的義工愈來愈少,而鍾的攻勢則愈見強大。正如希臘神話的悲劇英雄一樣,天神的旨意豈是人力所能改變,最後鍾的得票比她還要多,未知她心裏有多不是味兒了。

建制派中人也眼紅民建聯

拉票活動也是組織規劃好的。有的叫「共同開發區」,即可多於一個建制派候選人到該區拉票,有的是「專屬區」,只准一位候選人拉票,誰僭越他區,會馬上收到指示要略為收斂。紀律嚴明就是統一指揮的精髓。曾鈺成主要在中產票倉中西區和南區拉票,鍾樹根則完全不沾手這兩處,效果跟最近報章分析票站得票率的情不謀而合。不過,建制派內部也有人認為組織資源分配不公,偏幫民建聯。先不說陳婉嫻在超級區議會中被李慧垰強搶選票,平日民建聯常常自恃是龍頭大哥,搶最多的資源,街站要霸最好的位置,其他旁支只能認命。

無論配票機器如何精密,說到底,也要選民配合才可成事。為什麼他們就不會「食窮民建聯,票投XXX」呢?我相信,建制派支持者中因政治立場而希望泛民大敗的,只佔少數,更多人投建制是源於對政治的冷漠與無知,建制和泛民在他們眼中根本毫無分別。泛民打覑民主、核心價值等旗號可令十萬人汗流浹背遊行一整天,卻敵不過幾十萬人投下無所謂的一票。他們除了是敗給阿爺的選舉機器,也是敗給一班政治上毫無立場,或裝睡、或沉睡的市民手上。

積極一點想,阿爺既已掌握選舉必勝法,香港離普選不遠矣。

編按

本刊就此文章內容致電中聯辦查詢,職員確認有港島工作部部長吳仰偉其人,至於中聯辦及吳仰偉有否介入統籌建制派的選舉配票工程,職員以周六沒有人上班為由,表示無法找到同事回應相關問題。中聯辦宣傳文體部部長郝鐵川晚上回覆電郵時則表示﹕「你所說的事情我從未聽說過。眾所周知,香港的選舉是特區內部事務,中聯辦不會干預。」



安裕周記:好夢由來最易醒

輸了選舉的劉江華臉上少了那道狡氣,敗退了的李永達滿臉坦然,如果問這次立法會選舉留給我的印象是什麼,我會毫不猶豫說這兩幕必然是其中之一。劉江華的訪問裏那種看破紅塵的平和過去十幾年從未見過。看破,應是他知道這輩子都不會當上民建聯主席。上星期一他笑容勉強夾在李慧琼和譚耀宗之間接受記者訪問,我心裏就想到他不可能接任主席。後來有分析說劉江華沒有立法會行政會議成員職務,當不成主席;我不知是真是假,想起內戰向中共投誠的國軍將領,百分之九十九都能到解放軍工作,只是很多是副職。最為人熟悉的是鄧兆祥,一九四九年率「重慶號」投誠,中共建政後,官運似乎很亨通:第一海軍學校副校長,海軍青島基地副參謀長,基地副司令員,北海艦隊副司令員,解放軍海軍副司令員,退伍後是全國政協副主席。關鍵字是一個「副」字。

李永達也輸了。FB上不少人嘆息說立法會從今以後少了一個熟悉房屋政策的裏手,也有人為他和妻子陳樹英雙雙失利感到惋惜。選舉就是這樣,勝者為王敗是寇,但李永達面對落敗坦然得令人揪心,開票當天清晨,我在有線電視直播裏聽到他說的一句話,「我第三次說,輸了是我們的工作做得不好」。李先生言重了,記憶中的李永達是他還是港英年代巿政局議員的時候,英國外相賀維訪港官式宴會上,他忽然掏出標語抗議,用那口廣東腔英語高聲質詰一臉尷尬的英國人。

「地區工作做得不好」到底是不是李永達和他的民主黨伙伴敗退立法會選舉拱手讓出最大黨的主因,恐怕人人看法不一樣。李永達認為他丟失議席是地區工作做得不好,這套敗選邏輯是否說得通,我有保留。倘若李永達的對手是民建聯或工聯會,這句話在蛇齋餅糉之下或是真實證言,可是如何解釋空降新界西的公民黨郭家麒余若薇那七萬多票。公民黨在新界西做過什麼地區工作,或者說,公民黨在新界西的地區工作能夠比得上地頭蟲李永達?有一點點常識的都知道這不是那回事。李永達在新界尤其是荃葵區早年扎根,他對全港房屋政策的掌握比管房屋的張炳良還要熟悉。輸,不是一場半場戰役(battle)的干係,而是在一場戰爭(war)的戰略取態。

這是戰爭不是戰役

立法會選舉之後,分析多如牛毛,有的認為泛民失敗是配票不如人。我可以肯定這是原因之一,但把失利都算到人家配票頭上,那是唯心之言,是只見樹木不見樹林。誠然,從數字上來說,民建聯足以媲美GPS全球定位的精準配票確實令人嘆為觀止,可是泛民也不是光桿一條心口有個勇字便上陣,起碼FB上就有人大呼小叫說一家四口的票應如何配送,說這才能保送泛民某某某和誰誰誰入立法會。當然這不是強迫安排,做與不做悉隨尊便。不過,我從來認為,選舉,特別是香港的立法會選舉,意識型態是主要分野,過往如是,現在如是,將來也如是。民主黨失利,不是蛇齋餅糉派多派少,也不是民建聯鐵票大軍,這都是唯武器論者的錯覺,實情是民主黨掌握錯了香港巿民的政治感覺。

政治賣的是一種務虛感覺。在民主選舉政治高度成熟的地方,像是快要舉行大選的美國和前兩年改朝換代的英國,兩國俱是香港泛民和建制兩派同意的民主大國,不妨翻查史書,英美大選改朝換代靠的是什麼,告訴你,是選民對候選人的感覺(perception)。只有老天才會知道從未做過總統或首相的人上台後會怎樣,像奧巴馬這類聯邦參議員出身的還有可尋,克林頓呢,克林頓上台前最高的政治職位是阿肯色州州長。這個南方小州在美國五十個州裏挨不上邊,一個小州的州長能管美國嗎;同樣地,卡梅倫做首相前只是一介國會議員,憑什麼要英國人把工黨的首相撤下來換上這個新手。政綱是其中之一,但這是空口講白話的東西,你看梁振英上台後的政策與政綱相比哪一點實現?千萬不要提物業價格,對一些市民來說,這是一場維時最短的政治欺詐。

奧巴馬和卡梅倫賣的是大眾對民主黨和保守黨的感覺。這些感覺的由來是有歷史和政治背景,民主黨對社會的關顧,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小羅斯福以降便是如此,高稅但政府包養你一世。民主黨是勇於改變的政黨,四十年代羅斯福的「新政」(New Deal),六十年代甘迺迪的「新邊疆」(New Frontier),到一九九二年克林頓與老布殊電視辯論一夜之間說了七十多次的「改變」(change),乃至奧巴馬鸚鵡學舌也來一個「Change」,你不怕加稅想求變,投票給民主黨好了。卡梅倫賣的是保守黨的低稅小政府,所謂解放束縛釋放動力,列根一九八一年上台也靠這一招,到今天仍被共和黨溫和派奉如綸音。但是倘若兩黨為了吸引更廣泛的票源,民主黨因此大談deregulation,共和黨倒過來力推加稅福利人人有份,這兩個失去一己面目的政黨絕不能撐到今天。

一次投票便是一次期許

在相對成熟的民主選舉,一張選票投下去便是一次期許。我發現香港社會有一種錯覺,認為蛇齋餅糉在立法會選舉舉足輕重,若果事實如此,就不會有陳婉嫻忿忿不平民建聯鎅票,建制派的選舉工程肯定好辦得多。應該說,地區工作和蛇齋餅糉有密切共生關係,但不等於英甲聯賽可以取代英超。英超追求的另一個層次。可是有人把蛇齋餅和立法會選舉混為一談,選舉結果出來後便怨天尤人,說因為沒有蛇齋餅糉而失利。這是推諉,巿民想吃的話,自會找到他的蛇齋餅糉,社會對立法會選舉的要求不是飲杯茶食個包的口腔期層次,他們要的是好看的,如果能夠有好吃就是錦上添花。好看,是指香港核心價值這種抽象期許,好吃,是說政策上或實利上如何對我有利。兩者比併,前者必然重要於後者,特別是香港這個識字率高近百分百的都會而言。毛孟靜勝選後說了一段意味深長的話,她對選民說,你要多一個公園抑或是多一條行人天橋,還是不想你的子孫後代被人洗腦。結果是毛孟靜名單得三萬七千九百二十五票,比民主黨黃碧雲名單和盛傳中聯辦力挺的梁美芬都多。毛孟靜是記者出身,社會感覺比他人敏感,她的判斷是社會要好看的多於要好吃的。

民主黨這次失利,原因絕對不是配票不如人,也非缺了蛇齋餅糉,更不是黨內主將年紀老大——倘真如此,建制派就不止得到這些席次;若是這樣,公民黨不可能在新西九西如斯強勁;若真如是,列根七十歲當選總統是美國之禍了。選舉與射十二碼一樣,只有兩個結果,射入固然狂喜,射不入絕不可把責任推在腳上那球鞋,而把自已一開始助跑便錯了的射球角度輕輕帶過。這樣就回到問題核心:社會對泛民的期許到底是什麼。香港巿民是機敏的一群,他們祖輩在內戰烽火歲月避秦南來,目睹北方河山的政治變迭,看到經濟起飛後道德的淪亡,親歷維權運動在維穩下的打壓,他們固然想吃一頓安樂茶飯,內心深處的良知仍然未泯。今天講民主抗共不是過時,八十年代香港社會冒起這種不信任思潮其來有自,源於對中共建政後的反民主不信任;如今的民主抗共,除了看到大陸在維穩大棒子下的虛與委蛇,更多是香港自身面對的核心價值可能消亡的危機。

與北京接觸成死亡之吻

民主黨與北京融冰成為這次選舉的死亡之吻。我不同意單是人民力量天天大罵「民主黨賣港」就把民主黨推倒之說,現實是社會情緒在這兩年出現巨變而民主黨諸君因居廟堂之高處江湖之遠而看不到,選民用選票告訴民主黨他們的態度。涂謹申選後的一番隱晦講話說明他從薄冰上走過的倖然之險,他說這次選舉是核心價值的對決,社會是要求真普選。民主黨與北京融冰後,大安旨意等著追求政治和諧對話溝通的香港嬗變成一個「溫和民主社會」,然而卻疏漏了中共在香港社會的形象急速下滑的事實。劉曉波案有人會認為過於遙遠,但趙連海譚作人以及李旺陽,他們絕無能力挑戰中共政權,更無法取代中共中央政治局,但他們的就逮判刑死亡掀動香港巿民良心呼喚。當為李旺陽呼冤也有逾二萬人上街,民主黨企待的和諧社會由此缺了民間擔保,社會情緒迅速蔓延,到了反國民教育科十二萬人夜坐政府總部之前,香港再也不是何俊仁走進中聯辦那一天的香港了。

選後有說香港從此沒有溫和泛民,只有激進泛民。此話語焉不詳,香港什麼時候有過溫和泛民,今天人們認為「溫和」的李永達都曾經在英國外相宴會上大聲抗議。泛民的定位不可能是「又傾又砌」,中共是什麼人,可以容得你又傾又砌?如果又傾又砌可行,今天的中國早已是民主選舉,還須香港巿民吶喊呼叫中國民主?香港政治人物與中共又傾又砌,全國三十個省巿自治區倘有樣學樣到時怎辦?這個「一字咁淺」的道理就是有人看不通。何俊仁看不通,可能連劉慧卿都看不到,於是民主黨在盲人騎瞎馬之下險些車毀人亡。九月十日選舉揭榜之日,何俊仁一臉茫然鞠躬謝罪,身邊的劉慧卿可能還在思想著這天是怎樣走過來的。何俊仁憨厚,保釣沒有人搞的年代他年年帶著老人和大疊軍票去日本總領事館討公道,劉慧卿九十年代的勇於批判和捍衛新聞自由令人印象深刻,可今天民主黨就這樣幾乎蔫了。

失去反對派風骨令人扼腕

民主黨諸位都是有心人,八十年代香港人連普選都不知是什麼時他們就在各自的空間發光發熱。今天的民主黨大老當年是不畏不懼有承擔的一群,白頭宮女說當年,吳明欽如今還令人感念,便是那種捨我其誰的道德勇氣。今次立法會選舉結果對民主黨的打擊是極大的,失了泛民大佬的虛名也還算了,失了反對派的風骨最令人扼腕。作為異議政黨是光榮,萬年在野也非羞恥之事,我想,民主黨成立的時候該沒有想到會走上談判這條路,更沒有會想到會在選舉裏遭人質疑對香港民主的承擔。那一刻,民主黨與劉江華殊途同歸,夢裏不知身是客,一度以為自己是主人事實卻是過客,沒有東西比起好夢幻滅來得更讓人永遠的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