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薇生日,老大姐了,美國那邊幾個朋友都去紐約給她祝壽,我缺席,路遠,搭長途飛機來回飛真累,她說她受過這個罪,可怕。我寄了一塊乾隆白玉大吉牌祝她吉
祥如意。伊薇收到了很快回禮,寄來一塊小玉珮,只雕花邊不雕字,叫平安無事珮,說是要我隨身佩帶無災無禍,也是乾隆工。大吉牌是小小葫蘆形的牌子,浮雕大
吉二字,幾十年前古玩店裏常見,很好玩,不貴,看到玉質雕工精良的我們都收,大半是乾隆晚期雕製,是最流行的宮廷藝術品。伊薇說她舊藏白玉大吉牌都不在
了,有些賣了,有些送人,忽然收到我寄去的這一塊恍如故人相逢,欣然無恙。平安無事小玉珮向來不多,我收過一兩件,忘了藏到哪個匣子裏,真是久違了。光陰
荏苒,相識那年我們都年輕,伊薇美極了,一張臉精緻如畫,濃髮栗色,微帶金光,聽說外婆有一點點英國血統。
姓李,英文名字Yvette是母親取的,父親依音取了伊薇這個清麗的中文名。他們家在南洋開金飾珠寶店,老字號。我在萬隆英校的陳老師跟李家是世交,收伊薇
做乾女兒,六十年代尾伊薇來香港玩,陳老師來信囑我照應,說她婚姻破裂,很想出去走走,香港近,來去方便,家裏放心。我多年前在陳老師家裏見過她,啟德機
場接機一眼認出來了。她那趟住花園道梅夫人婦女會所,說是香港一位英國人林賽太太替她訂的。辦了登記她上樓梳洗,我在樓下咖啡廳喝咖啡等她。會所那幢老房
子跟現在一樣,裏頭佈置變化似乎也不大,英國風味濃得很。燈飾古典,家具古典,牆上圖畫牆角盆栽也像倫敦老旅館。落地長窗映着窗外後園繽紛的花木。露天幾
套咖啡座都罩着帆布太陽傘。是午後,大廳偏廳靜得很,疏疏落落坐着幾個下午茶客,有的悄聲聊天,有的看書看報。隣座美國老太太翻完兩本書脫下老花眼鏡忍不
住向我點頭微笑說:「這兒圖書室英文書又多又好,沒想到,你去看看!」我一眼瞥見她手上拿的是福斯特的《霍華德別業》,咖啡桌上那本好像是馬洛的《浮士
德》詩劇,沒好意思瞄清楚。
我們交談片刻伊薇下來了,綰起頭髮,淺紫毛衣,鐵灰窄裙,高䠷,好看。胸前晃晃蕩蕩
吊着一塊玉雕蓮蓬,雪白的羊脂,不大,雕工精極了。她說老家找出父親舊藏斗方送給我,畫銅香爐,還題了詩。我打開一看是揚州一怪邊壽民博古精品,錄邵康節
的〈燒香詩〉:「每日清晨一炷香。謝天謝地謝三光。但祈處處田禾熟。惟願人人壽命長。朝有賢臣扶社稷。家無逆子惱爹娘。四方平定干戈息。我縱貧些也不
妨」。邵康節是邵雍,北宋哲學家,字堯夫,謚康節,授官不赴,隱居百源,後到洛陽從司馬光、呂公著遊,倡導宇宙太極說,深信歷史退化論。早歲謝小謝老師常
說邵康節文字素白,韻語平易,這首〈燒香詩〉我小時候練字抄過好多遍。邊壽民字頤公,號漸僧,江蘇人,潑墨法畫蘆雁出名,工筆博古也拿手,落筆瀟灑,飛鳴
宿食都見神趣,山水花卉更飄逸,工書法,居所葦間書屋名流路過愛造訪,雍乾年間畫名盛隆。伊薇說她父親生前只愛收藏文玩字畫,老家閣樓上還多得很,她母親
有空搬出來透透風曬曬太陽,親戚朋友看到喜歡的母親都送了,跟父親一樣慷慨。高古玉器她父親倒寶愛得不得了,誰都動不得,晚年捐了一百多件給大學美術館:
「我從小會看古玉,新石器時代我最着迷,夏商周也猜得出,接下來春秋繁複,秦漢細疏,唐宋密美,明清清精,全曉得!」伊薇說。那幾天我陪伊薇和林賽太太逛
遍香港古董店,明清白玉她買了一些。高古的她偏愛春秋,說紋飾講究,品相典麗,比戰國秦漢精緻多了。她說一九五八年她去新加坡,有個英國老先生是她父親的
朋友,珍藏許多古玉,一件春秋子最迷人,求了好幾天都不肯相讓,餞別家宴上老先生要伊薇拉一曲小提琴,拉完老先生老眼泛淚,摟着她說子半價歸你了。
林
賽太太好奇,問伊薇她拉的是哪一首曲子?「An Affair to Remember,」伊薇說。「老先生年輕的時候一定更像Cary
Grant,說是他太太生前喜歡這首歌,病中天天播唱片聽幾次,難怪他那麼感動!」林賽太太笑伊薇一定是事先知道這段往事才故意拉這首曲子。伊薇發誓說她
不知道:「因為我只會拉這首歌!」那部影片我們這代人都迷過,一九五七年拍攝,Deborah
Kerr一身韻致,演得真好。那年我十五歲,每個周末看兩套電影,國語片也看,書房卧室電影雜誌堆得青山那麼高,牆上掛滿中外女明星照片,好聽的電影主題
曲聽兩三遍都會彈,大人罵我浪費光陰,我心想人生只有一個十五歲,吵什麼!林賽太太跟伊薇同齡,清瘦秀雅,很和氣。林賽先生是會計師,高高挺挺的舊派英國
紳士,收藏中國古銅器,宣德爐好幾十件,看了伊薇送我的邊壽民博古畫很想要一幅,我帶他到雪廠街集古齋試試,真的買到一幅扇頁,高興極了。伊薇走了我們還
偶有交往,我去英國不久林賽一家遷居孟買,從此沒了消息。伊薇倒是音信綿長,她愛寫信,拉拉雜雜一堆家常話,英文字漂亮極了,方塊字也端正,說寫得慢,不
如寫英文輕鬆。有一封信上她說母親年邁,父親留下的金飾珠寶店關張了,存貨歸她料理,她學當掮客,先是做些老顧客生意,慢慢也到國外做買賣,老手工名貴珠
寶一進一出利潤比開店厚,紐約、倫敦、蘇黎士、阿姆斯特丹到處跑。
我住倫敦那幾年她來過好幾十趟,行程緊湊通個
電話,時間寬裕一起吃飯逛博物館逛舊書店。伊薇清減了也嫻穆了,餐桌燭影下一份嫵麗比從前更濃,一顰一笑彷彿烟雨中遲凋的百合。有一趟,她說生意會漸漸少
做些,南洋紅十字會義務工作會做得更忙,窮鄉僻壤開展醫療設施她出錢出力滿心充實:「總該付點愛心做點事情,」她說,「未必全是信念的驅策,也許只是良知
的安頓。」那天素菜館吃完飯我陪她散步回旅館,星空遼落,燈火無語,晚春倫敦的靜夜飄着寒意,伊薇說前幾年她讀完美國生物學家蕊秋.卡森那本《寂靜的春
天》悲欣交集:「我知道我不再年輕了,該做些過去沒做的事了,只為人人,不為自己。」此後多年她跟着幾組醫療隊跑遍熱帶荒山野鄉,我和我們好幾個共同朋友
都按期滙款支援善舉。又過了許多年,母親百歲病逝,伊薇身子也不如從前硬朗,大半時日都在紐約,住在她父親早年買下的公寓套房。依然念舊,依然細心,依然
寫長長的信。去年生辰她一大早來電話說花了三個晚上整理兩大箱子高古玉器,說好整批拍賣,收入分捐兩個慈善機關:「新加坡英國老先生相讓的那件春秋子我
留着,」她說。「畢竟是很美很美的一段記憶,一輩子難得碰上幾回。」一個星期後我收到伊薇寄來一部《中國古代玉器》,一九七五年哈佛大學博物館舉辦中國古
玉展的著錄:「送給你,」書中夾着一張花卉卡片說,「記掛我們一起挑選古玉的六十年代。」手有點抖索,一筆英文字驟然遲暮了:歲月薄倖,故人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