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4月28日星期六

安裕周記﹕泛亞當道 親中勢頹



一年來美國出版界有兩部關於中國的書都很受注目,一是前國務卿基辛格(Henry Kissinger)的《論中國》(On China),一是哈佛大學榮休教授傅高義(Ezra Vogel)的《鄧小平傳》(Deng Xiaoping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a)。中美成為當今兩大強國,美國研究中國問題的學者也較以前活躍。不過,良莠不齊沙石俱下,有的水平很一般,「中國感言」多於其他。基辛格和傅高義這兩部「巨」著,從頁數到內容都當之無愧,前者的五百八十六頁貫徹基辛格每書必大的特點,後者的八百七十六頁更是非同小可,少點眼力和手力,恐怕捱不過三小時。

基辛格是戰略大師,早於一九五七年成書的《核武器及外交政策》(Nuclear Weapons and Foreign Policy)是核武外交力作,是發展戰術核武的濫觴。當然人們最注意的還是中美關係,有一種看法是,基辛格是美國國務院殘留至今的親中派的祖師爺。至於傅高義,是左手畫圓右手畫方的傳奇學者,中國日本都是研究目標,我聽過傅高義說日語和普通話,老實說,他的日語比普通話地道,但這不等於他的普通話是只能講「你好,早安」的旅遊普通話水平。八十年代末,我有次向傅高義請教中國問題,他說寫了一部書《One Step Ahead in China》,末了,他突然用普通話說「那本書叫《先行一步》」,發音準確無誤。

基辛格和傅高義這兩部書都很高水平,兩位都是哈佛教授,應該曾是同一段時間在哈佛共事,學養無可置疑。在這兩部書,人們可以閱讀出一生投入國際關係尤其是研究中國的學者的超水平,不浮不誇,尤其是傅高義,資料做得極為紮實。國際關係學者對傅高義的研究向有期待,一九七九年他寫出《日本第一:美國的教訓》(Japan as Number OneLessons for America),日本八十年代即進入戰後最繁榮的年代,美國國勢開始下滑。

美國有着如此優秀的中國問題專家,對中國的政策將會是怎樣?我的意思是,美國既然能夠吃透中國,就不一定會被中國遏制。奧巴馬政府過去一年半的連串動作,可以看到,傳統上美國國務院中國事務的親中派和支持日本的泛亞派間的對決已有分野:親中派大敗,泛亞派強勢。

美國的東亞政策,戰後一段極長時間是泛亞派天下,一九五○年出兵朝鮮半島參加韓戰,目的是保衛南韓和日本,台灣只算是到這刻才成為美國的「不沉航空母艦」。事實上,蔣介石到了台灣後的反共復國大計,幾次被美國阻撓,美國的打算是不讓台灣壞了它的大事。然而事物往往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一場韓戰,美國東亞戰略大改,築起圍堵中共高牆,台灣在第七艦隊庇護下直到一九七八年底。但由韓戰而生的美國國務院泛亞派從此成為頂樑柱,雖然七十年代初尼克遜訪問中國,但泛亞派的地位除了這幾年之外,一直未受挑戰。

泛亞派地位多年一直穩固

泛亞派的理念是以日本、南韓為主體,由北而南,黃海、東海、南海建成島鏈,戰略意義極大。今天看來,六十年前美國國務院政策設計局的官員的確目光長遠,這條圍堵島鏈歷一甲子生生不息,到今天,南韓李明博、日本野田佳彥、菲律賓阿基諾三世,都是這泛亞派陣營主角,與中國摩擦最多也是日、菲,日本是釣魚島和右翼政權,菲律賓則是南海海島主權爭逐。這些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日本語有個通俗詞「五月蠅」足以形容這一狀况,五月的蒼蠅是令人感到煩躁厭惡的小蟲,費力追打不化算,但總讓人混身不自在。

泛亞派的利益在於日本和南韓為基本盤,外帶台灣菲律賓,美國人對台灣的信任不太強,蔣介石五六十年代幾次派出船艦人員到大陸沿海騷擾,美國感到不是味兒。一九六○年大選,甘迺迪和尼克遜在電視辯論上,與廈門只一海之隔的金門是議題之一,小甘力主放棄金門,老尼則以台美關係而認為應該守住。小甘其後入主白宮,兩年後遇刺,想不到的是,當年力挺台灣的尼克遜一九七二年訪問中國,而斷絕美台關係的則是民主黨總統卡特。

尼克遜倒向北京,核心在於他的一套實用主義。一九七二年尼克遜抵北京訪問首天即晤毛澤東,老毛以「我喜歡與右派打交道」迎迓尼克遜。無他,共和黨比民主黨少一點理想也多一點實際,尼克遜在林彪墜機後不到半年到訪紅色中國,堪稱是給老毛雪中送炭。尼克遜與毛澤東今天墓木已拱,但當年尼毛二人的投契,今天看來只是一種互相利用,老毛以美國震懾蘇聯邊境的百萬大軍,美國以中共遏制蘇聯核彈威脅。說到底,美國是靠中共爭天下,中共靠美國拉住蘇聯,美國的視野是全球,中共是用來過橋的那塊板。

泛亞派在國務院內死而不僵,但客觀受到一定遏制,黑日子從一九七九年一月一日中美建交開始,一九八一年列根上台,台灣以為鴻鵠將至,可是列根心懷打敗蘇聯之念,對中共頗有包納,任內八二年中美簽署《八一七公報》,被認為是對台灣傷害最大的協議,完全限制美國武器售台的質量。親中派的榮光日子到八九年六月四日結束,美國內部有看法認為,與中共稱兄道弟,難以向美國社會交代,尤其是核心價值一環。

七十年代的基辛格並不是親中派,他只是執行尼克遜的遏制蘇聯政策。事實上,當基辛格擔任國務卿時,對下屬老布殊以個人外交與北京打交道,期期以為不可。老布殊七十年代初是美國駐華聯絡處主任,在北京無所事事,結果給他結交了幾個官員。基辛格認為不必如此,這事國務院內廣為人知。當然,世事過了四十年出現上下顛倒,基辛格自設公司,賣的是他和北京的密切關係。老基每次訪華,領導人接見是指定動作,新華社例必報道。今天的基辛格已非當年那一位國務卿了,充其量是販賣中國關係的公關巨賈。

意識形態從來都是議題

相對於此,美國對日韓確是從一而終,因為從意識形態到核心價值,美日韓都在同一條線上,這是美國二戰後的巨大勝利。日本《憲法》由美國佔領軍所撰,南韓三八線的指揮權仍在美國將軍手上。韓戰改變了東亞格局,毛澤東當年因着國際主義硬要出兵,不錯,這成就了「中國人民是國際主義者」,但卻把自己推進被包圍分割的角落。到今天,美國國務院的泛亞派仍是以此作為政策藍本。有論者說,後冷戰年代,意識形態不再是議題,斯言大謬,看今天美國祭起的新圍堵主義大旗,說為了經濟地位,三歲小孩也不信。

泛亞派佔盡上風便是源於此。雖然美國學界不少專家,都認為必須與北京取得一定的默契融和,前不久布魯金斯研究所的李侃如(Kenneth Lieberthal )便與北京大學王緝思教授合作寫了一份論文,分量不少,但我敢斷言,這些落在泛亞派眼中,又是另一篇為北京開脫的親中派之言。誠然,從學術上來說,只有流派而無派系,但政治的操作卻不是如此,背後是巨大的利益集團。泛亞派當道,軍工企業一定笑呵呵——可不是麼,冷戰重臨,不還是大購兵器?一架戰鬥機動輒一兩億美元,這都是大錢。

親中派說不上對北京有巨大幻想,只是溫和的外交理念,當然有人會批評是為了與中共做生意,於是才鼓吹與北京合流,這種說法並無新意,但切中一定事實。我反而覺得親中派被泛亞派戳中的死穴,在於親中派之中的一些人,活在過去的時空之中,對中共的掌握欠缺了時代脈搏,這才出現政策落差。歷史上,這些都曾經發生過,一九四九年中共奪取政權在即,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John Leighton Stuart)曾呆守南京等待機會北上北平與中共巨頭會面。結果未及收到邀請,美國已召他回國,一場誰失去中國(Who Lost China)的清算正在等着他。

這是中美關係由美國派出馬歇爾將軍來華協調國共內戰,到後來韓戰爆發的轉捩點。這不僅是毛澤東所說的「別了,司徒雷登」,而是韓戰促成泛亞派的崛興。今天美國桌下動作頻仍,說穿了都是泛亞派當道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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