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黃宇軒
每年四月寫文章,總想矯情地引用艾略特的詩句「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放諸2003年及2013年香港,這句真是準確無誤:十年前,香港人因不明病毒來襲,早成驚弓之鳥,剛踏進四月,先有謠言傳出香港將成為疫埠,將港人焦慮推至頂點,翌日世衛即宣布發出旅遊警告,香港頓時成為死城。
往後淘大花園整座隔離,醫護人員相繼離世,也算不出何者更教香港人更惶恐傷感矣。那種坐困愁城之感,趙良駿導演的《金雞二》再現得細膩準確,我們都像戲中吳君如飾演的阿金,看鞠躬盡瘁的醫生無辜死去,只能讓淚流進口罩之中。十年後的今天,「天意」之於這城市,難道不是同樣殘酷?在葵涌6號貨櫃碼頭,為了爭取合情合理的加薪,要求資方改善待遇,四百多位碼頭工人餐風飲露,先被法庭禁制令驅至馬路邊,踏入四月,十數場大雨更傾盆打在工人身上,似要把罷工面對之嚴峻加劇。那幾天,不斷在社交網站上見到人說:天怎麼要如此作弄人?
我們記得什麼,要記得什麼?
說好的沙士精神
早前在網上見到有文化人戲言,關於沙士,港人只記得疫症來臨,一定不要怕死買樓去!讀到這句後沒多久,我親身在地下鐵聽到二人對話,說想到沙士就想到買樓。這不僅是一種譏諷,也是說明,如果疫症可能是種「警號」(就如其他天災總被我們想像為對人類行為的警告),它可說完全失效:沙士期間與過後曾有一段極短暫時間,香港社會出現一種論述,指出我們必須反省這個城市當年來吹捧的發展模式、政治制度的缺漏、以及個人生命的追求。可是,這種較為深刻的社群反省及對疫症教訓的思索,很快就轉化為對馬照跑舞照跳的渴望。十年前5月初,官方成立小組希望在公眾組織反思沙士與推廣沙士精神的工作,但開展不久後就被拋諸腦後,全因世衛在5月底解除對香港的旅遊警告後,政府就立時改變論述,把全副精力放在復蘇經濟與救市。凡此種種可濃縮在一個畫面:梁錦松得知世衛消息後即趕至蘭桂坊,執啤酒擁洋妞;伴隨這畫面溜走的,還有整個城市原本即將開展的省思。因研究需要,我把2003年三月到六月的報紙連續翻起來,見到從高度戒備到社群開始討論疫症的教訓,到一切恰似沒有發生過,分外感受到那戲劇性的轉折。
其時有過的反省包括,高密度的發展模式與不顧庶民居住環境的地產投機市場,會造成疫症易於散播的城市格局。另外,一國兩制下香港與廣東省及北京的不對等關係,會讓重要資訊無法順利向香港流通,而中國封閉的政治體制也會在突發狀下對香港構成嚴重威脅。除此以外,中港兩地急促加劇接觸,會帶來許多尚未全盤摸索得到的問題,即使「融合」也要摸石頭過河,沙士借微生物的移動有所提醒。在本土政治體制層面,沙士曾讓我城體會到官員誠信與能力之重要,市民與公民社會的團結一致,曾經用來揭破官員信口開河的謊言,用來替代無力與崩壞的政府。今天房處處樓市發燒、內地官員及其代理人在普選問題上指鹿為馬、高鐵起始中港一面倒融合、要官員問責與保持操守難過登天,我想,「說好的沙士精神」若然猶在,十年後這城市豈會如斯?
2003年時任中文大學醫學院院長,領導威院抗炎的鍾尚志教授,今年三月初在報上撰文,輕輕一問﹕「十年過去,股市、樓市回升了,零售興旺了,政府的盈餘也多了。禽流感、豬流感、新沙士的新聞像『狼來了』的故事般此起彼落。可是,我們的醫療系統處理突發巨變的『餘力』安在呢?」他指出,疫情過後醫管局花了不少時間檢討,提出沙士的教訓是香港的「醫療資源每天都是繃繃緊」,根本無力應付這個全球城市(global
city)與高密度發展城市可能會面臨的疫症。但僅僅是醫療系統這一領域,長年為專家詬病及在沙士期間表現差勁的醫管局,在沙士後仍不見改革,公共醫療系統受過「教訓」,但像香港社會一樣,改變不了多少。沙士過後不久,何芝君教授所編的《沙士啟示錄》(進一步出版)中,香港重要知識分子馬國明與曾澍基的文章,都強調「危機」二字——沙士曾經是一場全盤性危機,喚醒我們這個城市許多領域都急需改變。
陳馮富珍的「教訓」
陳馮富珍當上世衛總幹事,內地多番強調這是國家的力量。大概這就是香港在兩制與一國強弱懸殊關係下,「被送禮」與「被光榮」,以及被教導要學會感激的開端。其實在沙士肆虐期間,北京已多次示範如何強調一家親,逼人忘卻疫情功過的細節,例如在自顧不暇之際將少數的抗炎物資運往香港,作形象工程,企圖壓下港人對內地隱瞞疫情的憤怒。2003年5月中,香港疫情未好轉,未符世衛除去旅遊警告的三項要求,但國家為了顯露實力和緩與經濟影響,特派出吳儀向世衛施壓,用大國外交的方式替香港作主。不久香港在未達要求下,世衛忽然解除旅遊警告帶來的「驚喜」,也是導致「恢復經濟」的全城論述壓倒原有在百廢待興中反省的最大原因。耐人尋味的是這旅遊警告雖然衝擊香港經濟,卻一度是唯一可牽制內地,逼其加強對世衛的透明度的重要武器(詳見下註陸恭蕙的文章)。沙士過後幾年,陳太作為「中國人才」參選世衛總幹事,部分沙士死者家屬難以接受,但往後幾年,港人才知道愛國愛港就是這麼一回事,陸續有來。
工潮中的沙士精神
是故,十年前沙士最教香港人惶恐的一段時期,十年後忽然爆發貨櫃碼頭工人工潮,讓我感慨萬千。在許多關於沙士的回顧與紀念裏付諸闕如的「沙士精神」,反而展現在工潮之中,以及支援他們的市民身上。偶然而來的罷工運動,就像沙士一般截住了急促的全球化流動(病毒停頓了航班,罷工減緩了貨物流轉),也只有這樣,才可逐層剝開看似行之有效的社會,讓香港人可以片刻目睹這個城市發展模式隱藏的問題與邏輯,得見這城市如何病入膏肓。大量市民積極聲援,討論平常難以引來注視的政經與政策問題(如工會、勞工權益、集體談判權、工聯會)、公民社會協力拆穿有權勢者的謊言騙局,反思現有經濟發展為何等。一切一切,教人如此熟悉,十年前的4月香港也曾在另一種情景中進入那市民高度充權與反思的狀態。沙士疫症讓1755人經過鬼門關,奪去299人的生命。執筆之際,碼頭罷工勞資談判未有結果,資方姿態強硬,400多工人犧牲生計,多人承受極大風險。跟十年前一樣,這個城市徘徊在「差點」可向令一個方向前行的邊緣。
弱者不受苦的卑微奢望
本文觀點,全得力於以下重要的「沙士書寫」,可作延伸閱讀﹕
1. Chan Wai Yin & Ma Shu Yun: 'The making of a Chinese head of the
WHO' i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Health Services (2009, vol. 39 no.3)
2. Christine Loh: 'The Politics of SARS: The WHO, Hong Kong and mainland China' in At The
Epicentre: Hong Kong and the SARS
outbreak (2004, HKU press)
3. 百年:〈防疫關鍵不在全城清潔〉(2003年8月14日,《信報》)
4. 鍾尚志:〈災難〉(2013年3月3日,《蘋果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