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人似乎什麼事都認真到不行,在倫敦生活過的都會聽過這個謔而虐的笑話:路人甲在最繁盛的牛津街街頭問身邊路人乙時間,「現在是幾點鐘」(What is the
time?),神差鬼推說漏一個the,變成What is
time?(什麼是時間?)不巧這路人乙原來是倫敦大學哲學系教授,結果站在路旁給路人甲來一課哲學,講了半個鐘頭才講到物質大爆炸。這時路人甲禮貌地說要趕車,留下了電話「待日後聯絡」,可就沒有留下姓氏只留下名字。可以想到的是,路人甲與教授下半輩子都不可能在電話裏請益。
香港這個星期討論最多的外國新聞不是北韓的金正恩而是戴卓爾夫人。討論似乎很嚴肅,自由派狠批戴卓爾夫人殲滅工會到為美國作倀,到自詡自由巿場擁護者對戴卓爾夫人的私有化國策山呼萬歲,不一而足。我覺得這些討論很有點學術和社會意義,但聽多了不免令人想起前面那段笑話,想不到連香港人也認真到不行。
歷史是一門極其嚴肅的學問,是比對排併的比較,亦如美國自由派史學巨擘小阿瑟史萊辛格(Arthur
Schlesinger, Jr.)所言的「歷史是人民生活的全部」。我無意推銷唯物史觀,但現實是七十年代末等待戴卓爾夫人上台的英國,或者說,七十年代末正準備上台的戴卓爾夫人,肯定沒有想過今天一些人大吹大擂的「戴卓爾主義」。那刻英國其實只有一條路走,就是趕緊與混亂的管治凋敝的經濟軟弱的國力說再見。
戴卓爾夫人去世當天晚上,朋友談到與戴有關的一些問題,忙亂之間答了幾句;過了幾個鐘頭,人靜風清,腦海裏想起的不是她,而是一個叫史卡吉爾(Arthur Scargill)的男子。他是七十年代英國煤礦工會主席,今天人們說戴卓爾夫人槍斃了英國工會運動,那就必須提到史卡吉爾。英國七十年代工會勢力龐大,固然由於工會在工黨首相威爾遜年代高速膨脹,更深遠的歷史要推到早一世紀的工業革命,很難想像工業革命發祥地兼大憲章始祖國家的工人力量會潺弱不堪。七十年代英國煤礦仍是國營,因為各種薪酬福利的爭論,工人經常罷工,同一時間罷工的還有鐵路工會,兩個都是會員眾多的工會。畢竟馬克思的《資本論》是在倫敦大英圖書館撰寫,葬也葬在鄰近阿仙奴高貝利球場的公墓,墓碑除了老馬的頭像,便是刻在大理石碑上的一句話Workers
of All Lands Unite(全世界工人團結起來),可以想像工人在英國那些年實力滿滿,於實質的人數以及抽象的思想背景而言俱如是。
野貓式罷工工會殺著
史卡吉爾和鐵路工會的殺著是野貓式罷工(wildcat strike),其實就是罷工游擊戰,今天開工不等於明天也開工,英國人一覺醒來沒有鐵路上班,這是極具殺傷力的一招。戴卓爾夫人的前任保守黨魁希斯是謙謙君子,餘閒活動是當交響樂團指揮,書生遇上工人,命運可思過半。然而,很難令人相信幾條工會漢子便令大英帝國國運亡敗於此,七十年代的世界其實是「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造反日子,冷戰下的政治經濟秩序在美國外交軍事節節失利下幾乎瓦解,第三勢力破土而出,阿拉伯石油大國因著美國中東政策而發動石油禁運是犖犖大者,今天自由經濟學派所云工會搞亂大局僅是支末而已。兩者夾擊之下,對英國帶來的衝擊是國民經濟令人難以樂觀,由戰後的歐洲一流下沉到歐洲二流。大西洋彼岸的美國同是苦過黃連,石油危機搞得花旗灰頭土臉,如果說英國經濟差勁,美國經濟就是瀕於死亡,整個西方資本主義世界因為美國的偏袒以色列中東政策吃盡惡果,石油一年之間從三美元一桶(是的,三美元,想不到如此便宜吧?)急升到十三美元,美國GDP下跌百分之四,日本下跌百分之七,歐洲算最好的了,下降百分之二點五。
資本主義世界面臨危機,沒法可施只得改朝換代看看新人如何死馬當作活馬醫。這不獨英國要由工黨換上保守黨,美國也因為民主黨卡特治國無方而給三流演員出身的列根一個機會,日本也從重重醜聞裏死過翻生,大平正芳上台。三個經濟大國在一九七九年到一九八一年齊齊換馬——戴卓爾夫人和列根與大平正芳都是無路可走,只能試走一條與前人不同的路看看情如何。如今三人俱逝,後人的解說不免神化了,英國七十年代末窮得要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借錢度日;美國國庫雖有餘糧,但由於石油危機帶動通脹,聯邦基金利率高見二十厘,今天聯邦基金利率只是零到零點二五厘,可見當年日子如何難過;日本的銳氣在田中角榮洛歇飛機公司醜聞和石油危機裏消磨淨盡。三國億萬人民望盡天涯路,民主制度帶給他們的是在選舉中給第三者機會,列根大敗尋求連任的卡特入主白宮,戴卓爾夫人則在社會對工黨感到厭倦時搬進唐寧街十號,大平正芳則是給予全民躋身中產社會「一億中流」願景。
是時代挑選了他們
易言之,是時代挑選了他們而非他們挑選了時代,三人乘著社會對政府的極度不滿上任,這就為改革構建極大的空間。中國歷史上有「大亂後有大治」之說,人民經受長年折騰迫得放手讓新人一博,破罐破摔也不礙事。英美政客板斧不多,要麼凱因斯主義要麼貨幣主義,小政府和大政府輪流替用,戴卓爾夫人上台的情和列根一樣,祭出解放生產力為名,增加巿場競爭為招徠,英國走的是私有化之路,英航煤礦都脫手送走,美國則把大型巨企拆解得分崩離析,貝爾電話公司變得支離破碎,福利大幅削減,社會都默默承受下來,希望捱過苦日子後換新天。更重要的是,戴卓爾夫人、列根、大平正芳入主政府時正值資本主義最低潮,他們到任後就是經濟周期向上時代,廣東有句俗話「行運醫生醫病尾」,不能否認戴卓爾夫人的私有化確是大手筆,也不能拒絕承認列根的減稅措施刺激了美國經濟,更不能說大平正芳的建設美好家園提升日本產品層次是虛招,但設若沒有巨大而綿長的經濟上升周期,列根能連任八年、戴卓爾夫人能做十一年、自民黨可以一直在任到一九九三年?這就更不用說蘇聯開始虛弱,勃涅日列夫去世後,巨大軍工帝國沉淪,西方省下大量軍費,政府預算赤字大減,這是簡單不過的經濟學。
誠然,政治人物的決心是關鍵,戴卓爾夫人推動改革的精神構建自她以降的治國理念,一九九七年,工黨貝理雅上台,此前一年,工黨周年大會,人們赫見會場上斗大的兩個字NEW LABOUR(新工黨),貝理雅與代表工人利益的舊工黨說再見,與富特(MichaelFoot)、金諾克(Neil
Kinnock)年代的工黨劃清界線,他要的是以工黨為名保守黨為實的新工黨,行的是保守黨政策。以英國政黨政治來說,戴卓爾夫人的勝利方程式有催眠作用,貝理雅不敢逾越只得追隨,難看的是貝理雅連戴卓爾夫人投靠美國的做法也一併照收不誤,最終導致二○○三年緊隨美國出兵伊拉克,慘勝無癮而回,新工黨的假面行動以失敗告終。有一種論據說,戴卓爾夫人救了英國,我同意一九七九年英國經濟沉痾難起千鈞一髮之間,戴卓爾夫人給英國人民置諸死地而後生的選擇,讓大不列顛逃過不成熟的社會主義冒進年代,但她終究使得這個國家自此撕裂。時至今日,究竟如何悼念戴卓爾夫人,英國上下依然爭論不休,客觀上說明了英國到今天仍在對戴卓爾夫人功過是六四開抑或四六開的蓋棺定論十字街頭不知去從。
中英談判見實用主義
除卻左右派對戴卓爾夫人的各種心魔以及無以名之的膜拜,實事求是檢視其一生功績,戴卓爾夫人應是右傾的實用主義者多於獨沽一味的新自由主義。上台伊始,她採取的是止血救急藥方,當工會勢力大得連不罷工的工人也遭毆打,當英國經濟沉到谷底無法翻身,當英國稅率高得大牌藝人受不了要遷到美國,戴卓爾夫人把流血的傷口堵住徐圖後計。英國人從來不是理想主義者,實用主義當頭更不是起於大哲羅素,英國人口講一套做的是另一套,口頭和你侃侃而論「什麼是時間」,然而一轉身從此各奔前程永不再見。戴卓爾夫人生在逢時,她只能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主義之言皮相之談於她皆是空話,她對工會的殘酷不是理念之故,對愛爾蘭共和軍的冷血也非宗教之因,英國在那刻需要這種人做首相,她就做了。
香港一些朋友對戴卓爾夫人一九八二年與鄧小平談判香港前途滿有微詞,批評她放下三百萬港人而不理。這正是英國人的實用本質,英國曾經接收大量殖民地子民,非洲的肯尼亞和亞洲的印度,都是。然而那是工黨在位的六十年代,七十年代連工黨也不敢再提這些,那時在英國留學的港人應不會忘記,英國移民法例當時只要留英三年即可申請居留,後來改為四年,這一年之差,就把大學畢業的外國留學生坑死,
只差一年就做不成英國人。但英國政府在另一邊留一手,去法國一次再入境英國,護照簽證即延一年。中英會談,英國本來確是打算主權換治權,鄧小平一席話把大門關上,戴卓爾夫人改轅易轍全面與中共合作。中英簽署《聯合聲明》的歷史照片,中方在場的是外交部港澳辦官員,英方站在台上的除了外交官,更有貿工大臣楊格勳爵,把外交失利變作無限商機,不是實用主義是什麼?
功業豈能與邱翁並列
論功業,戴卓爾夫人比不上邱吉爾,儘管二人都如英國鬥牛那樣勤勞進取,都曾經力挽狂瀾於既倒,但邱翁畢竟是開創時代的偉大人物。打勝二戰的榮光僅是附加值的體現,邱翁最令人不能忘懷的是他的無比凝聚力。七十年代在香港念中學的都讀過邱翁的大不列顛保衛戰國會講話,那是希特勒大軍壓境前夕,英軍從法國鄧扣克(Dunkirk)倉皇撤回,風雨如晦,國難當頭,一九四○年六月四日,邱吉爾把全英上下擰成一股不可砍斷的粗繩,「我們將不惜一切代價保衛本土;我們將在海灘作戰,我們將在敵人的登陸點作戰,我們將在田野和街頭作戰,我們將在山區作戰,我們決不投降」。(We
shall defend our island, whatever the cost may be, we shall fight on the
beaches, we shall fight on the landing grounds, we shall fight in the fields
and in the streets, we shall fight in the hills; we shall never surrender.)兩個月後,千架納粹戰機空襲英倫,保衛戰由此展開,英國人民日間上班上學,晚上睡地鐵站。九月,希特勒師老無功,無限期推遲登陸英國計劃。「偉大」的定義往往在於義無反顧的承擔和凝匯民心,對戴卓爾夫人的評定,若從大是大非這重切面而言,稍遜邱翁已是不言自明;只能說,從「政績」而非「偉大政治家」這稍次層次來說,她是一個凌駕從艾德禮到貝理雅的首相,是講出The
lady's not for turning的齊家治國政界中人,距離「平天下」還差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