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8月16日星期四

黃麗萍: 有米:香港的盛宴



閉上眼,想想香港,你會想起什麽?

人、車、樓、商場……?

香港寸金寸土,千辛萬苦擠進書店,困難地轉過身來,「唔該借借、唔該借借……」,從兩人之間伸手到被包圍著的書架,拿起陳曉蕾的《有米》。


《有米》第一頁就告訴你,如果把香港分成一百格,全香港七百萬人的家原來只是擠在這一百格之中的其中七格;商業用地,其實只佔半格,但農田就有差不多五格,只是有八成荒廢了;而在這人稱「石屎森林」的香港,佔整整六十七格的,全部都是綠綠的林地、灌木、紅樹林。

對「香港」的想像片刻重組。從小就被灌輸「香港地少人多」,既然「山多平地少」,那八成荒廢的田地為何荒廢?到底哪種地少?為何人多?站在要夾起手看書的書店、背貼著車門的地鐵車箱、一開門就踢到床的「縮水」豪宅,不禁要問,是否一定非擠不可?

香港不但擠,而且悶,悶在只有這麼一條路。

你想到樓下買東西,不是惠康就是百佳;你想到樓下吃東西,原來背後都不外乎是那幾家連鎖飲食集團;你想逛街,一個個模子印出來的商場在等你;你想買個安樂 窩,來來去去就是那幾家地產商,而且其實根本就買不到;每天擠進那令人透不過氣的地鐵車廂上班、下班,你,彷彿無處可逃。

每人都過著一式一樣的生活,吃著一式一樣的食物,逛著一式一樣的商場。

當你在這窒息的空間中喘著氣地生活,陳曉蕾拍拍你的背,提醒你香港還有另一片天空。

陳曉蕾的書,不斷拓寬你對「香港」的想像。原來香港有不少人過著截然不同的生活,悠然自得。

書名《有米》,廣東話中是指富裕的意思,陳曉蕾這幾年的採訪經歷,令她深覺香港遠比想像中「富裕」。這個富裕,不是指金錢,而是指香港的自然資源,而更重要 的,是生活方式的選擇,有人搬進鄉郊,有人投入農耕、有人佔領中環、有人「唔幫襯地產商」、有人推動永續設計等,不同的社群漸漸形成,用各種各樣的方法, 追求更美好的生活。

「香港在一些人心目中,一直縮小,然而在走訪的過程中,卻看見更大的香港。」

其中一篇文章:《樹上盛宴》,把你帶到香港農村的炎夏,一場大雨過後,每家每戶的果樹,都冒出了果子。每人都往自家的果樹抓一把,有青梅、紅李子,桑子,然 後與鄰居分享這樹上的盛宴:「阿May就把荔枝細細拆肉,放進冰格,隨時拿出來做甜品。那天她剛好田裏摘了一個大冬瓜,煮了冬瓜水,連冬瓜蓉和荔枝蓉一起 放進攪拌器,晚上請客時,那一壺凍冰冰的雪白果蓉可真是明星!加點梳打水,灑點新鮮青檸汁,個個都嚷好喝,荔枝的鮮甜和冬瓜的清潤不但配搭得天衣無縫,意 外地還沒有起渣,香噴噴的!」

當你在悶熱的旺角街頭,在排著長龍的台式飲料店點一杯士多啤梨綠茶,然後眼巴巴地看著店員把一大瓶像藥水的「士多啤梨」加工果汁倒進你的透明膠杯裏,看著書中的「鮮甜荔枝冬瓜蓉」,會很沮喪。但,再想一想,原來香港可以不是這樣?

陳曉蕾好像總是能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

1993 年開始當記者,先後任職於不同報館、週刊,後來發覺主流媒體的形式、深度,都不能盛載她所想寫的,於是就跳出來當個獨立記者。大家都認為在香港當獨立記者 是死路一條,沒資源沒人工,但在她眼中卻是個很大的空間。近幾年自己去採訪,寫不同的專欄,還把她的長篇調查報導結集成書,拿了好幾個獎項。

當大家幾年前還陶醉於香港這東方之珠的五光十色,陳曉蕾看到「光」其實也是一種「害」,她寫了一本講光污染的《夠照》,大家才開始有一點點光污染的概念;當人人都到醫院爭破頭生小孩的時候,陳曉蕾就去採訪在家生孩子的人如何從容不迫。

書中所呈現的香港,確實超出了大部分香港人的想像。而如果想像力達不到,就會同時失去選擇,因為一切都變得單一,只剩下主流。

陳曉蕾用更有想像力的獨立姿態,記錄了有想像力的人物和生活,他們的起點是對主流的不妥協。他們都不就此相信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然後,慢慢地,世界就真的變得不一樣。





對話陳曉蕾:原來香港可以這樣



陽光時務:為何以「有米」為題?

陳曉蕾:如果你懂廣東話的話,你就知道「有米」並不單指「種米」,其實是有錢的意思。我發覺這本書所呈現出的香港是比較少人留意到的,例如在地理上我們有這麼好的自然環境,這樣多的天然資源,而生活空間原來也比想像中大。

如果你回想八十年代、九十年代,你不滿意就去移民,但大家現在發覺世界無樂土啦。你會發覺2000年後的香港,很多人用理想的方式去生活。我覺得並不單只是 耕田,例如你會見到龐一鳴身體力行去對抗地產商,又例如有一些家庭,他們會想可不可以住一間較小的屋?可不可以不用買樓這種方法呢?我不在醫院中生孩 子,我在家裏生BB可不可以呢?你會看見很多元化,很多不同人的選擇,把這些人集合成一本書的時候,你就會發覺有很多微小的族群,有很多新的想法,這就可 以顯示到香港真的很「有米」,香港好的東西就在這兒。

陽光時務:香港人是不是越來越缺乏對主流以外的生活空間的想像?

陳曉蕾:我覺得最新這十年,香港人是突然間「理想」了。十年前,沒有太多人去講理想,你會看到隨著一浪浪的社會運動,越來越多年青人參與社會運動,你會覺得這個城市是多了人去講理想。

你說香港很單一,九十年代的社會很單一,但你不覺得是一個問題,但到了2000年以後,「很單一」卻是一個問題,並且有人希望去改變,我覺得我要做的就是去 記錄他們在中間各式各樣的嘗試,香港有這麼多高樓大廈,每個高樓大廈都有個天台,天台的空間可以用來做甚麼呢?我們的討論很快就去到降溫,天台可以做了很 多社區的活動出來,例如土瓜灣幾個電影人搞出來的那個「通天菜園」,可以做到很多不同的活動和講座,令到本身的社區與文代界至到農業那邊,會有個有趣的結 合,然後催生了不同的頂目出來。這些空間就是在這十年間看到越來越多。

陽光時務:在 「有米」的其中一篇文章「後新界人」中的結尾,你寫道:「這種桃花源般的生活可以持續多久?大家心裏隱隱都擔心日子在倒數:對開的薑花田據說十幾年前已經 被地產商買下,只是一直未動工。」香港一直被地產霸權所主導,在你採訪的人物之中,多不多生活在鄉村的人面對著相似的壓力?

陳曉蕾:新界其實一直是香港的後花園,如果你不喜歡住城市,我就會搬去新界住,但現在中港融合之後,新界就成為了中港的市中心,當越來越多城市人覺得城市生 活越來越壓迫,租金越來越貴,養隻狗都唔得,或者我想我小朋友有空間去踏單車,他們會搬到新界。但當他們開始對新界有興趣的時候,內地人都會發覺你個山很 美啊,如果你去過盬田,你會發覺他們的山是禿的,但我們這一邊整個印州溏美到不得了,好像兩個世界一樣,那個自然資源大家也覺得是好東西。所以,除了香港 人喜歡新界,內地人也喜歡新界,然後新界會開始有一些豪宅出現,所以空間會更加小。

陽光時務:看完你的書,除了看到生活的選擇,還看到隨之而來與大自然共處的智慧。

陳曉蕾:氣候變化是大家都知道在發生的,你有兩個選擇,一是你繼續待在冷氣的空間,完全不用理會外面,熱、曬、濕,你都不理會,如果大自然要告訴你,它就唯 有越來越大聲。另一種方法就是你去開門,去知道外面發生的變化。然後去順著時令去生活,知道甚麼是當造,甚麼是對你身體好,亦對環境好。我看到的反而不是 一些小智 慧,而是如何與大自然相處的態度的一個決擇。

陽光時務:農業對於社會為何重要?

陳曉蕾:我很坦白地說,其實做農夫是很艱難的,做農夫是很專業的,我想問一個問題是如果你的衣服掉了一口鈕子,你懂不懂得補回?我覺得這是應該人人都懂得的 事,你天天都要吃,所以懂得去種食物,其實是應該人人都要知道的,又如食物如何去保存?很多事都很奇妙,你買一棵黃芽白,你放在水裏,它是會繼續生的,而 且是比放在雪櫃裏更保鮮,他是不是一個農夫呢?他不是,但怎樣去保持食物的新鮮,讓你自己的生活過得更好,我覺得這是跟補回一粒鈕差不多的基本技能。另外 就是氣候變化 來了,我們的未來會有很多天災,所以我們要懂得去種植。

陽光時務:在一個主流社會、商業社會這樣強勢的香港,重新提倡農業、農耕生活?怕不怕這書抵檔不住主流的衝擊?

陳曉蕾:其實我沒有去提倡農業,我只是去擴闊你對生活的想像,這件事有甚麼不好呢?原來生活空間是比你想像中更闊,每一個人都希望他的生活的選擇可以多些,生活的空間可以大些,我不覺得這是別人不喜歡的。這本書出了之後的回響,都是開心的,會覺得「原來香港可以這樣」。


陳曉蕾是香港為數不多的敢於嘗試當獨立記者的人。沒想到卻大獲成功,她的筆尖從政局陰謀轉向市民生活,最近出了一本《有米》,專門講述香港這片土地上,被忽視的綠色故事。她帶讀者看到在香港,從來就不僅有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