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8月13日星期一

《近代中國史綱上》郭廷以: 第四章 第二節 英法聯軍與俄國的機會



  一、英法的軍事合作與美俄外交追隨

  自一八五四年,修約要求失敗,英報屢言,華人難與說理,惟有臨之以威。「亞羅」事件發生之時,克里米亞戰爭已經結束,英國政府已無近東問題的牽制。一八五六年十二月,批准了包令對廣州的攻擊。包令即分向國內及印度請兵。國會中不滿政府的人士,激烈反對,斥責包令,謂如以「亞羅」事件為口實,對華使用武力,是英國的恥辱。結果上院通過了政府的決策,下院則加以否決。一八五七年三月,首相巴麥尊解散下院,改選之後,政府派獲勝。包令因不理於眾口,巴麥尊加派前任加拿大總督額爾金(Lord Elgin)為特使東來。

  天主教開禁後,法國教士違約潛入內地。一八五六年二月,有一馬賴(Auguste Chapdelaine)神父,被廣西西林知縣處死,罪狀是糾結拜會,勾結亂黨。法國代使顧思要求葉名琛懲兇賠償,保障將來,均遭駁斥。拿破崙第三正思向東方揚威,確立法國對天主教的保護權,準備與英國共同要求中國修約,昭雪西林教案,禁止仇外。旋知英軍已進攻廣州,決與英、美一致要求修約,各派軍艦作為後盾。

  十九世紀五十年代,美俄在遠東的地位,日益重要,國際形勢與十年前大異,列強的均勢已經形成,英國不便獨斷獨行,對華措置一不謹慎,勢必引起他國的嫉妒,致蹈危機,頗望得到美國的支持。美國的對華政策大致與英國一致。修約交涉期間,麥蓮、包令互相唱和,伯駕更熱心於推動美與英、法合作。英軍攻破廣州時,美領事隨同進城,繼之美艦在省河受到誤擊,美海軍司令立即轟毀砲台。包令以為美國勢將捲入漩渦,勸說伯駕共同向北京抗議。伯駕深信英國定必利用機會,達到修約目的,美國可不勞而獲,坐享其成,一再建議國務院與英、法分佔台灣、舟山、朝鮮。國務院認為美國領事及海軍司令的行動有違中立政策,亦不同意伯駕的主張。一八五七年三月以後,英國屢請美國與英、法同盟對華作戰,國務院答稱,未得國會同意前,不能派兵進入中國領土,不過美國可以另派代表,與英、法要求修約與賠償。換言之,美國不參加英、法的軍事行動,只允在外交上合作。接替伯駕職務的為列衛廉(William B.Reed),改稱全權公使,任務是讓中國明瞭美國贊成英、法的舉動,擴大商業機會,但並無領土及干涉中國內政企圖,必要時可斡旋英、法與中國的戰爭。對於俄使,應保持與對英、法相同的友好關係。可見美國決非完全置身事外,僅是不直接參戰而已。

  鴉片戰後,俄國再度向東亞推進,與英國分在大陸和海上作侵略中國的競賽。憑其外交伎倆,與武力威脅,利用中、英間的矛盾,乘中國之危,進行得且較英、法為省力。十九世紀五十年代之初,俄國東部西伯利亞總督木里斐岳幅(Nikolai Muraviev),已竊踞黑龍江下游,準備囊括江北地區。及中、英二次戰爭迫在眉睫,木里斐岳幅對美示意,為對抗英國在中國沿海的擴張,俄國須佔有黑龍江流域。對美予以開放,以增進兩國在北太平洋的商務。英國恐俄國慫恿清廷,與英國為難,亦希望它參加對華行動。俄國答應作有條件的合作,但不願出以強制手段。一八五七年二月,致文北京理藩院,反覆強調,英、法侵擾廣州,將北犯天津,為了中俄共同利害,特遣普提雅廷(EV Putiatine)前來商辦,「如遲疑不從美意,必致別生事端」。清廷知俄人狡猾,無非藉端恐嚇,欲於黑龍江佔據地方,加以婉拒。普提雅廷轉往天津,仍不得進京。英國初聞普提雅廷將去天京,頗為緊張,及知被拒,自感欣慰。十一月普提雅廷南去香港,與美、英、法三使會商。對美使說,他可以調解修約之事,對英、法使則謂如要與清廷交涉,必須施以壓力,最好是派遣軍艦,前去天津海口示威。額爾金謂所見正同,一俟廣州問題解決,即揮軍北上,歡迎協同行動,抑制清廷驕氣。普提雅廷與額爾金的意見雖然一致,但聖彼得堡不欲使用武力,並非有愛於中國,仍是想坐收漁利。

  二、奪據廣州

  美俄在外交方面,雖支持英國,軍事和他合作的則限於法國。英政府對額爾金的訓令為昭雪英、法人所受的損害,在廣州等處完全履行條約規定,北京駐使,修改條約。法政府對特使葛羅(Baron Gros)的訓令為補償西林教案,保障教士安全,其餘與英國相同。法國由於軍事準備未就,不克早日行動。英國因一八五七年五月,印度士兵的叛變,東來英軍,中途折回,亂平後始克一意對付中國。十一月,額爾金、葛羅與美使列衛廉、俄使普提雅廷齊集香港。英國初擬將軍事壓力加於華北,至是改變方針,決先佔廣州,打擊粵人與葉名琛,否則清廷必以為廣州民情可恃,英人有所畏懼。十二月十二日,額爾金、葛羅分別對葉名琛發出以十日為限的通牒,要求履行條約義務,派員商議定約,賠償「亞羅」事件發生以來的損累,撫卹西林被害的教士,允英、法軍進駐河南。

  葉名琛自英軍退出省河後,彼此不通聞問,繼傳英軍在印度大敗。益信英人計窮力竭。等到接到英、法照會,仍澹若無事,對英答稱:進城事早作罷議,萬年和約(南京條約)未便更易,上年十月事起,英兵放火三次,中國商民受害更重,英軍駐紮河南,將釀成事端。對法答覆,否認有馬神父其人,依約教士不應進入內地,廣州法人損失應向英人理論。他雖振振有詞,但英、法軍已逕行登陸河南。十二月二十四日,限令廣州駐軍,於四十八小時內退出。葉相信為英人文案幫辦張彤雲(黃仲畬)的密報,認為斷無變故,既不招募已散鄉勇,又不准紳士與英法商議。

  十二月二十八日,英法軍約四千人開始砲擊省城,守軍竭力抵禦,英、法軍傷亡一百二十餘人。第二天,廣州失陷,劫掠自屬當然,藩庫現金二十二萬兩,全被搶去。巡撫柏貴派紳士(舊行商)乞和。一八五八年一月五日,葉名琛被俘【註*】。

  *註:葉名琛信扶乩,軍機進止取決於呂洞賓、李太白二仙。英法軍進攻之前,他說過了十二月三十日(十一月十五日),便可了結。城破後,他仍說過了一八五八年一月九日(十一月二十五日),便可無事。紳士請求講和,他又說他事可允,獨進城一節,斷不可許。英軍將他押離廣州時,他尚帶了一本《呂祖經》,第二年四月,這位「不戰、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自號「海上蘇武」的欽差大臣兩廣總督死於印度加爾各答。

  為數無幾的英、法軍,不可能統治一個人口在百萬左右的中國城市,特別是對付富有反抗精神、與英人結怨已久的廣東人。英、法軍的擄掠姦淫,恣睢暴戾,更增加他們的敵愾。英、法採以中國制中國的辦法,擁巡撫柏貴為傀儡,所有兵勇武器一律收繳,由英、法兵與中國巡捕稽查地面,省河砲船統歸英、法人統帶,巴夏禮是廣州的真正統治者。

  北京於廣州失陷後約一月,方知消息。咸豐大感詫異,將葉名琛革職,以黃宗漢繼任,一面命柏貴開導英、法,退出廣州,一面命紳士激勵團練【註:團練的領導人為南海知縣華廷傑,即《觸藩始末》的著者琴閣樓主、番禺知縣李福泰、編修許其光、前戶部侍郎羅惇衍、太常寺卿龍元僖、給事中蘇廷魁】,作武力驅逐的準備。一八五八年四月,盛傳團練大舉攻城,城內外商民遷移一空,英、法人時常失踪遇害,不敢出城門一步。香港、澳門二萬餘華人,紛紛辭工回鄉。六月英、法軍在廣州郊外遇伏大敗。七月,鄉勇分路襲擊。自後英、法軍固守城內,非數十人結隊不敢外出。

  三、進攻大沽

  一八五八年三月。四國公使同往上海,分別照會北京大學士,表示一致。額爾金、葛羅要求三月底以前派全權大臣來上海會議,否則即作進一步措置。列衛廉的照會措詞亦頗強硬【註:列衛廉與額爾金初時有欠協調,及看到英軍在廣州總督衙門搜得的美總統批准望廈條約的原件,認為是清廷對美總統的蔑視,美國有理由開戰】,先聲明對英、法與中國的衝突,保持中立,次述對近年中、美關係的不滿,及美與英、法的友好,同意三國的要求,並將自提條件。普提雅廷除要求使臣入京,增開口岸外,特別提出邊疆問題,如不准各國所請,對中國將更不利。北京命兩江總督何桂清覆以「上海非辦理夷務之地,中國自有辦理夷務之人」,要英、法、美三使返回廣東,俄事照舊辦理。

  額爾金、葛羅決按原定方針,進兵華北,普提雅廷贊同,列衛廉亦謂非武力難望收效。為了不令中國懷疑他們的決心,並早日阻斷海運糧船,額爾金不待香港海軍到達,即命所有可自上海派出的軍艦,隨同北上。四月中旬,四使相繼抵大沽。二十四日,再照會北京,限六日內派全權大臣談判。

  四使到大沽口之前,北京已派四年前曾與英、美辦過交涉的倉場侍郎崇綸前往,先解散俄、美,再羈縻英、法。所採的為分化政策,尤望俄國調停,正中普提雅廷的下懷。他對列衛廉說,俄、美不與中國決裂,既可幫助英、法,滿足慾望,又可博取中國的好感,俄、美的利益即可達成。他首向直隸總督譚廷襄提出黑龍江分界等事。譚知俄人並不可靠,未和普提雅廷深談,轉而接見列衛廉。列衛廉表示願作調人,跟著就問「能否定議兩國之事」。經過兩次會議,列衛廉頗感失望,英、法使又不以他為然,改由副使衛三畏與直隸藩司續商;談判正在進行,得知英法軍準備進攻,立即中止,以便坐觀其變。

  譚廷襄謀與英、法二使相見,額爾金、葛羅藉口所來照會款式不合,加以拒絕。四月三十日,以六天為限的照會屆滿,英國海軍以準備未妥,不願即時攻擊,額爾金、葛羅照會譚廷襄,限於六天之內,取得便宜行事全權。譚答以中國從來無此辦法。普提雅廷復出調停,譚明知俄、美是想因人成事,自圖便宜,但權衡利害輕重,主酌量讓步,北京不許。

  額爾金、葛羅抵大沽口外已經五週,一無所成。五月二十日上午八時,向譚廷襄發出通碟,限兩小時內繳出大沽口砲台。未待答覆,即開砲攻擊。英法軍艦二十六隻,官兵二千六百餘人,中國守軍約九千人,炮三十尊。戰鬥甫一開始,譚廷襄坐轎先奔,天津總兵聞炮亦走,守軍力抗二小時,戰歿二百人,砲台失陷。英法兵傷亡不滿三十人。

  四、天津要盟

  大沽不守,京師門戶洞開,清廷的震驚遠超過廣州失陷之時。於是再請美國說合,以救燃眉之急,希望能保有天津,徐圖議和。五月二十八日,知英法兵船已至天津,始派大學士桂良、吏部尚書花沙納前往查辦。大沽戰前額爾金、葛羅之拒與譚廷襄談判,是因為他無便宜行事的全權。桂良、花沙納雖是頭品大臣,而不是「頭品可以主持之全權大臣」,所以聲言仍要進京。咸豐只好准許他們便宜行事,並起用久置閒散的耆英,協同辦理。復慮英、法不遂所欲,繼續進軍,另授名將僧格林沁為欽差大臣,督辦軍務,京城實行戒嚴。

  交涉的主要對象為英人。六月四日,桂良、花沙納約額爾金相見。額爾金又藉口他們未奉全權敕書關防,不到十五分鐘即離座而去。桂、花惶駭之餘,一面托俄、美兩使疏通,一面向額爾金的翻譯李泰國(HN Lay)請教。李為江海關的英籍稅務司,額爾金正要他擔任實際談判。此後直至條約簽字,額爾金未再與桂良、花沙納晤面,一切由李身當。六月六日,李來相見,聲稱必須允使臣進京駐紮,方能在津議事,否則開仗。爭執最烈的為長江通商,內地遊歷問題。英方定要開放全部中國,清廷則恐英人深入腹地,與亂黨勾結。李謂如不允所求,即為所欲為。桂良「婉言開導,至再至三」,李負氣而去。桂良懇俄、美兩使向額爾金疏通,六月十一日,李偕另一翻譯威妥瑪(Thomas Wade)同來,氣勢洶洶,謂本日如再不允,「即帶兵直入京師」。當晚桂良照會額爾金,長江通商及內地遊歷兩事,俟軍務完竣後酌辦,兵費交廣州處理,使臣進京緩期再議;不禁傳教,會緝海盜,酌改文書,商訂稅則各款,亦大概承認。事後與耆英相對而泣【註*】。

  *註:北京以耆英與英人有舊,原望他在此次交涉中能起作用,不料反遭李泰國、威妥瑪當面斥責,說是以往為他所愚。桂良、花沙納怕他有礙和局,請他回京。咸豐罪以從前辦理夷務不善,以致釀成今日鉅禍,迫令自盡。按一八四四年一月二十三日,耆英曾有駕馭夷人情形奏片,廣州失陷後,原件為英人所得。威妥瑪謂其中對英人多辱罵賤薄之語。俄理範(L.Oliphant)的《額爾金出使中國日本記》,附有譯文,謂此奏片係一八五年底所上,馬士(HB Morse)的《中華帝國國際關係史》,加以肯定,謂事在耆英降調以前,均誤。

  四使在天津的談判,以普提雅廷為最不費氣力,輕易地達成願望。六月六日,桂良向他乞援,他表示如速將俄約商定,即可向英法說合,桂良在李泰國凌迫之下,不得不勉強相就,縱不能收得積極之效,至少消極方面或不致鼓惑英、法。再者,普提雅廷所請各款,有為先已有之者,如往來照會及使臣進京,有為有成例可援者,如海口通商,兵船停泊,領事裁判權,此外為一年內換約。查勘未定邊界一條,雖關係重大,桂良似不甚重視【註:半月前,黑龍江將軍奕山與俄國東部西伯利亞總督木里斐岳幅,已訂立「璦琿條約」,不過桂良尚未獲知】。六月十三日,中俄條約簽字,順利出於普提雅廷的意料。約中又訂明「日後清國若有重待外國通商等事,凡有利益之處,毋庸再議,即與俄國一律辦理施行」。所以普提雅廷於其他事項,未再多爭。

  列衛廉之善於利用時機與他的地位,不讓於普提雅廷。六月七日,桂良初會見列衛廉,列不僅語言傲慢,所開款目,亦較前加多。桂良急於先了中、美之事,未多加辯論。六月十四日,正式談判,十八日條約簽字,除無邊界一款外,不惟俄約中的主要條款概行包括在內,且更為周詳。關於使臣進京訂明遇有要事,每年到京暫住一次,如將來他國使臣到京居住,美國一律照辦。領事裁判權一事,列衛廉自稱有欠公允,此次所定反益為詳密。長江通商及內地遊歷為美國主要的希望,約內未有明文,但利益「一體均霑」一款,已應有盡有。較為特殊的為「若他國有何不公輕藐之事,一經知照,必須相助,以示友誼關切」。中國一向對於美國的觀感良好,藉此以示聯絡,可將美國與歐洲國家分開。

  截至六月十三日,中英間懸而未決之案,為使臣駐京。十八日李泰國、威妥瑪偕副使(秘書)卜魯斯(Frederick WA Bruce)同來威脅,謂必須辦到,俟使臣自京回後,始退兵船。桂良等計無所出,允其先派人到京看定寓所,換約後,再派使前往,以三十人為限。北京依然不准,最後的讓步是交還廣州後,再行詳議。二十二日,額爾金發出堅決照會,責桂良遷延,若再無定說,惟有揮軍北進。二十四日,李泰國等將自定約稿,面交桂良,聲言「非特無可商量,即一字亦不得更易」,桂良答以「三、二日內自當定議」。這時他方完全明白俄、美與英、法一氣,俄、美約雖定,並無所裨。二十六日(五月十六日)下午三時,卜魯斯、李泰國催即日畫押,不得再有絲毫游移,否則即為失信,「非至北京不簽條約」。桂良只得說,「本日定議,並無不依。」當日率同隨員及地方官十餘人赴海光寺,候晤額爾金。額爾金用轎三十乘,帶兵五、六百名,各持槍刀,鎧甲一色,夷官數十名,「鼓樂同來,竟將寺內佔滿」。在英軍環伺及刀光劍影之下,中英條約簽字。桂良置酒果款待,額爾金捧爵而起,並命各色官同時起立而言曰:「第一尊願大皇帝萬壽無疆。」坐復領第二尊曰:「願欽差永保平安。」第三尊曰:「願兩國萬年和好。」桂良等回寓,「抱恨萬狀,終夜不安」。

  英約訂立的次日,中法條約簽字,但商定則在英國之前。六月六日,葛羅初次與桂良等相見,十五日正式談判,二十三日結束。關於使臣進京及領事裁判權的規定與美約相同。長江通商定為南京一處,沿海新增口岸,除已見之於俄、美約的台灣、瓊州、潮州外,尚有登州、淡水。內地通商,葛羅知道額爾金定必堅持,可不須再爭。稅則七年一修,教士得入內地傳教,「地方官務必厚待保護」。另有補遺,包括懲處西林知縣,賠償法人損失及兵費二百萬兩,付清後交還廣州。

  英約為四國條約的代表作,通常所謂天津條約,即指英約而言,是不平等條約的進一步完成。一如南京條約,英人說一不二,「俱由自行譯定,不能增改一字」。全文五十六條,其要點,一為關於國交者:中英互派秉權欽差大員,分別常駐兩國京師,大英欽差以泰西禮節覲見大清皇帝,並依泰西之例,優待其本人及隨員。大清皇上特簡大學士尚書一員,與大英欽差文移會晤。大英亦允依上所開,優待大清欽差。二為關於中國開放者:英人得往內地遊歷、通商。長江一帶,自漢口以下,選擇三口,沿海加開奉天牛莊、山東登州、福建台灣、廣東潮州、瓊州五口。三為關於領事裁判權者:凡與英人相涉案件,皆歸英官查辦。四為關於稅則者:另在上海會議,以後稅則並通商各款,十年重修一次,子口稅按貨價每百兩徵二兩五錢,經過內地不得另徵。五為保護傳教。六為英人繼續享有最惠國待遇。七為文書條約以英文作準,此後對英官民不得提書「夷」字。八為設法消除海盜。九為一年為期,在北京換約。十為賠償損失二百萬兩,兵費二百萬兩,付清後交還廣州(此款為專條)。

  條約訂後,額爾金恐清廷反汗,堅持援照南京條約先例,必須奉到「依議」或「俱照所議辦理」字樣的硃批,始離開天津,否則和議不能認為成立。七月三日,咸豐照行。六日,額爾金東去,美、俄、法使亦於是日前後離津,十七日英、法軍艦自大沽口起碇。

  五、上海改約交涉與鴉片開禁

  中、英談判期間,清廷認為英方的要求,貽害最大的為北京駐使、長江通商、內地遊歷。桂良允許通商、遊歷,以免決裂,清廷亦暫時默認,惟駐京一事,則堅執不允,怕的是他們盡窺京都虛實,牽制政令,包庇奸民,甚或發生肘腋之變。如果不能作罷,亦須緩議,「既非全行拒絕,亦非概允所請」。但是桂良終於答應,理由是「夷人之欲駐京,一欲誇耀外國,二欲求近奏事,並非有深謀詭計於其間。……觀其仍肯交出廣東,即時退出海口,知無佔踞地方之心。……今議一年始來,並不帶兵,即數十人亦不過如高麗使臣。……且彼攜眷,是仿古人為質者。防範倘嚴,拘束甚易。……夷人最怕化錢,任其自備資斧,又畏風塵,駐之無益,必將自去」。再者「和約萬不可作為真憑實據,不過假此數紙,暫且退卻海口兵船。將來倘欲背盟棄好,只須將奴才等治以辦理不善之罪,即可作為廢紙」。咸豐以使臣進京尚在一年之後,仍有挽回餘地,不妨敷衍一時。

  按照條約,有關稅則事宜,須在上海議奪,仍派桂良、花沙納等前往,會同兩江總督何桂清辦理。咸豐的真正用意,在修改津約,雖不一定作為廢紙,至少要設法補救。北京駐使,長江通商,內地遊歷,賠繳兵費後始交還廣州,均須變更,而於前兩事尤為重視。曾一面諭桂良,並密示何桂清,如各國允諾放棄,可許以全免課稅,開弛煙禁。真是可怕的代價。桂良等不以為然,謂會議稅則,未可頓改前約,以致藉口失信,另起波瀾。不徵出入口貨稅,利柄將盡歸英人,我必民窮財盡。咸豐定要他設法消弭。

  廣東團練與英、法軍的衝突仍然不已,七、八月間,英、法軍屢次屠殺鄉民,官府繼續激勵團練。額爾金要求將兩廣總督黃宗漢革職,削去粵紳特奉的權力,否則上海會議作罷。桂良允通知黃宗漢停兵,不久即予撤任。十月十二日,稅則會議開幕,中國方面實際的談判者為江蘇布政使王有齡、按察使薛煥、候補知縣吳煦,英國為威妥瑪、李泰國、俄理範(L.Oliphant)。王有齡隱約提及變更駐京等事,威妥瑪表示即使寬免稅課,條約亦不能罷棄,亦要先往漢口、鎮江,開立碼頭。桂良照會額爾金,單論使臣駐京一事,謂前在天津時之所以應允,是迫於無奈,將來各國事務可移至上海辦理。額爾金覆以如果明年在北京換約時使臣受到禮遇,天津條約圓滿履行,可另擇一地駐紮,遇事隨時往來。他之所以有此讓步,是顧慮到北京冬季氣候奇寒,白河海口封凍,交通困難,駐使無異坐困。

  另一事為入江英船販賣食鹽,這是英商的希望。長江自兩湖以下各省,屬於兩淮食鹽的銷售區,每年正課雜項及商民所得,約數千萬兩,恃以養命的人民實是無數,如果為英人攘奪,勢必商賈凋敝,窮民失業,情形不堪設想。雙方爭執十餘日,英方始允將食鹽列入違禁貨物款內。

  鴉片走私,遍及於沿海各省,一八五七年,上海一處進口即達三萬一千箱。英政府希望使其合法化,但天津條約並未提及。美國本不以鴉片貿易為然,望廈條約曾有明文規定。天津條約則說美人如攜帶違禁貨進口,中國可自行辦理治罪。無異聽任美人走私。偷運鴉片進口的百分之九十為英、美人,額爾金根本不提禁煙,列衛廉也留有餘地。上海會議之前,列衛廉向額爾金建議協助中國禁煙,否則徵稅,額爾金贊同後一方案。中國既有弛禁之議,雙方一拍即合。十一月六日,中英協議,進口鴉片改稱「洋藥」,每百斤稅銀三十兩,稅率約為百分之七強。十一月八日(十月初三),中英、中美通商稅則善後條約分別簽字,進口稅仍為值百抽五,茶絲亦均照舊。簽字後的當天,額爾金溯江西上,準備及早開通長江口岸。翌年一月,返滬,旋去廣東,處理對付團練之事,請桂良留滬相候,結果逕行由香港返國。

  六、俄國的再度東侵

  尼布楚條約訂立後,俄國始終未忘懷遠東。拿破崙戰爭結束,俄國在國際上的聲勢升高,野心益張,積極向外擴展,尤其是對於中國。尼古拉一世(一八二五至一八五五)即位之初,曾派熟悉中國情形的教士來北京偵察活動,並命人赴黑龍江下游探測。鴉片戰後,進行益力。一八四七年,任命少壯軍人木里斐岳幅為東部西伯利亞總督,發動第二期對中國的侵略。有人說木里斐岳幅具有兩種不能相容的性格,既是一位民主自由主義者,亦是一位凶悍獨裁者。這正如俄國的對華行為,口口聲聲自稱為中國的良友,處處事事是強取豪奪。

  木里斐岳幅的計劃是聯絡美國,防止英國,必要時將滿、蒙、華北置於俄國保護之下。他曾親赴堪察加視察,擬先建立一海軍基地。一八四九至一八五一年三次派艦長尼弗爾斯基(GZ Nevelsky)探勘庫頁島及黑龍江(混同江)口。木氏連向俄皇報告,謂英國將佔領庫頁島、黑龍江下游,俄國須先著鞭,不使英國勢力北進。一八五年強佔黑龍江口的廟街,改名尼古拉城(Nicholaevsky),續於黑龍江下游及庫頁島築城駐兵。一八五三年六月,正式要求中國劃界,並準俄船來上游貿易。清廷拒絕海口通商,但許查勘東北界務,所指是烏第河近海一帶未定界。

  是年冬,俄與英、法為土耳其問題,劍拔弩張,木里斐岳幅請增兵遠東,佔領黑龍江口及鄰近地區,實行移民,逕自航行黑龍江,勿使英法所有。一八五四年五月,克里米亞之戰已經爆發,木里斐岳幅一面知照北京理藩院,一面率領船隊七十餘隻,自尼布楚進入黑龍江。他了解中國的反英心理,在理藩院的咨文說,他雖由黑龍江行走,並不擾害中國,將來中國有為難之事,俄國亦可幫助。六月,船過璦琿,中國委員詰阻,他說:「因東面各島,被英吉利侵佔,今不放行,殊非取和之道。」璦琿副都統恐起爭端,惟有「好言道達」,北京亦謂「不值與之為難」,且允其將來仍由黑龍江駛之歸國。木里斐岳幅順流東去,直抵黑龍江口,後曾擊敗前來的英、法軍艦。清廷雖許俄船原道回航,但此後則不得通過。一八五五年五月,木里斐岳幅復藉口英人將再擾東海地方,須續遣重兵,乘船東去。又說英人「並欲與中國尋釁,且在廣東等處幫助逆匪,甚至欲間兩國之好」。清廷知俄人「從無實話」,但又無法制止。是年夏秋之交,俄船一百餘隻,男女兵民二千餘人,蜂擁順江而東。

  關於勘界之事,木里斐岳幅面告中國委員,黑龍江左岸以及海口,均屬俄國。中國委員根據尼布楚條約駁辯,自是理直,但東北防務本甚空虛,八旗軍近年大半內調,無力抗拒。清廷的初次讓步,為將黑龍江下游的闊吞屯(Mariinsky)等處借與俄國暫住。木氏對黑龍江的侵佔係自下游入手,至是加緊向中游推進。一八五六年,於精奇里河、雅克薩駐軍移民,船艦絡繹不絕。新任黑龍江將軍奕山許其暫借【註:一八四一年奕山曾與英人訂廣州和約,一八五一年又與俄人訂伊犁商約】。同年三月,克里米亞之戰終止,俄國全力東注。不久江南大營為太平軍所破,「亞羅」事件繼之爆發,木氏自言,「英人攻毀廣州,我並不以為遺憾」,「如果中國王朝傾覆,自有助於俄,滿蒙將成我們的領土」。一八五七年普提雅廷東來作外交活動,木氏則於黑龍江的對岸黑河、海蘭泡等處,駐兵泊船,架設大砲。普提雅廷進京被拒,木氏主聯好英、法,謂英人的經營華南,與俄人的經營黑龍江流域,意義相同,均為擴展「世界文明」。派駐黑龍江的美國商務代表,亦認為俄人取得黑龍江一帶,對人類文明、基督教義的傳播、商業發展,均為莫大貢獻。

  一八五八年五月,木里斐岳幅至海蘭泡,二十二日,率同丕業羅幅斯奇(P.Petrovsky),開始與前來璦琿恭候的奕山會談,謂俄國之航行黑龍江及蓋房屯兵,是幫助中國防範英人,要求將江北地區歸俄領有,烏蘇里江以東,半屬中國,半屬俄國。奕山答以中俄係以外興安嶺至海為界,木氏偽稱不知。翌日,木氏再來,一味狡詐,將自備的稿留下,遽行回船,反責中國違反尼布楚及恰克圖條約。二十六日,談判續開,木氏仍堅持以河為界。奕山謂烏蘇里河等處,係吉林地面,須查明再定。木氏表示此一地區可暫不割讓,黑龍江以北必須歸俄,奕山不許,「木酋勃然大怒,舉止猖狂,大聲喧嚷,將夷文(約稿)收起,不辭而去」。是夜江中槍砲聲音不絕,奕山喪膽,派員懇商,木氏限明日照約畫押。五月二十八日(咸豐八年四月十六日),中國有史以來失地最廣的「璦琿條約」簽字。序文中有「欲期兩國相好,各屬之人,彼此有益,及防範外國,共同商定」字句,頗似一友好互助協定,實際內容則為黑龍江、松花江(混同江)左岸,自額爾古納河至松花江海口,為俄國所屬,右岸順江至烏蘇里江為中國所屬,自烏蘇里江至海,所有地方為中俄共管之地。黑龍江、松花江、烏蘇里各江,中俄共同航行,黑龍江左岸的滿洲人等照常居住。烏蘇里江、松花江兩國居民,互相貿易。一百七十年來的尼布楚條約至是全被撕破,十六天後,普提雅廷又得了一份「天津條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