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師居俗時,好臨習古碑帖,尤着力張猛龍、張黑女諸碑,大抵清季包世臣、康有為輩倡尊北碑,為一時風氣所尚也。
〈鼓吹文明〉楷書小橫幅,法師用筆挺拔瘦勁,胎息楊大眼造像、張猛龍碑。壬子五月,即民元(一九一二)春夏間,距今剛好百載。署款息霜,乃弘一俗家時號。
弘一(一八八○至一九四二)俗姓李,名叔同,號息霜。光緒三十一年(一九○五)間赴日留學,習油畫、鋼琴、作曲諸藝,其時日本正流行新劇,李叔同與同學組織春柳社,公演《茶花女》,為中國人首演話劇者,由於表演出色,哄動東瀛劇界。
宣統二年(一九一○)李叔同學成歸國。壬子民元,李氏因兩家錢莊倒閉,百萬家財,倏忽蕩然,立變無產階級,無牽無罣,南下滬瀆,做陳其美夥計,編輯《太平洋報》,並加入南社。〈鼓吹文明〉就是寫於此時。
上款優優先生,即故宮青瓷專家陳萬里。僅「優優」兩字,亦足覘見陳氏的自負與多才,優優者,優秀優伶之謂也。李息霜以春柳社中人,而稱譽陳氏的「文明鼓吹」,這是對陳氏戲劇成就的肯定。而文明者,是指「文明戲」而言。時人僅稱他青瓷專家,是有點「以偏概全」。
陳萬里(一八九二至一九六九)江蘇吳縣人,原名鵬,字萬里,又字劍魂,號優優,別署梅筠。陳氏才華橫溢,興趣廣泛,葉聖陶評他:「富於藝術天才,文藝、戲劇、繪畫、書法,他沒有一項不篤好,也沒有一項不竭思盡力去擘摩。」令人艷羨的是陳氏「永遠活在興趣中」。
〈鼓 吹文明〉卷末陳氏跋云:「余於辛亥壬子間創新劇進行社於故鄉,頗為當時社會所推重。吳江柳亞子先生撰聯祝賀,有『劍魄花魂新劇本,龍蟠虎踞舊舞台』之句, 為息霜先生所書,復由息霜書贈『鼓吹文明』四字,即此橫幅也。」可見陳萬里弱冠時與李叔同一樣,搞新劇運動。「優優」兩字,是其自詡。陳氏題跋七行,蠅頭 小行楷,流暢靈動,深具法度,亦足覘其書法造詣。
而這位陳先生,卻是北京醫學專門學校出身,曾任北京大學校醫、協和醫院醫生,民國間又做過浙江、江蘇兩省的衞生處處長,任內頗多建樹。
戲 劇、青瓷而外,陳氏又雅好攝影,一九一九年在北大舉辦攝影展 ,還成立了中國第一個攝影藝術團體「藝術寫真研究會」(簡稱光社),一九二四年更出版中國第一本個人攝影集《大風集》,是中國攝影界先驅。一九二八年起研 究青瓷,是中國第一個運用考古學方法,到窯址實地調查研究而卓有成就,有「古陶瓷之父」之稱。而故宮馮先銘就是他的得意門生。
解放初陳在衞生部任職,國家文物局長鄭振鐸要調陳入故宮,衞生部不肯放人,最後驚動政務院總理周恩來拍板,說故宮不能沒有陳萬里,才成功進宮。
陳住在離康生寓所(竹園賓館)不遠的小石橋故宮宿舍三樓,康生時常就近登陳宅觀賞文物。文革伊始,陳又來一個第一,是第一批被抄家的,文物全被抄走,傳與康生有關云云。
陳 樓下住的是徐邦達,樓上住的是故宮政治處處長,該女處長有兩個十多歲的寶貝兒子。在文革如火如荼之時,陳夫人與樓下徐夫人兩個大家閨秀同被剃頭,不敢上 街,但家裏沒有食的,逼着出去,而四樓那兩個革命闖將正守候多時,滿懷階級仇恨地向陳氏伉儷澆之以滾燙開水,陳老倆哪裏受得了,兒女又不在身邊,不得不 「自絕於人民」,雙雙自殺。(徐老太太七十年代憶述)
陳 樓下住的是徐邦達,樓上住的是故宮政治處處長,該女處長有兩個十多歲的寶貝兒子。在文革如火如荼之時,陳夫人與樓下徐夫人兩個大家閨秀同被剃頭,不敢上 街,但家裏沒有食的,逼着出去,而四樓那兩個革命闖將正守候多時,滿懷階級仇恨地向陳氏伉儷澆之以滾燙開水,陳老倆哪裏受得了,兒女又不在身邊,不得不 「自絕於人民」,雙雙自殺。(徐老太太七十年代憶述)
「鼓吹文明」的人,在文明古國,算是被不文明消滅了。而這件〈鼓吹文明〉,則尚存人間,再一次如陳氏跋語所云:「未罹浩劫,實乃萬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