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8月18日星期六

黃子平:我行我素我羅孚

「南斗文星高」──你說,最早鼓吹香港散文的「典藏」價值的,是羅孚。早在三十多年前,上世紀的八十年代,他以「柳蘇」的筆名,在北京的《讀書》雜誌連續 撰文,紹介曹聚仁的隨筆,葉靈鳳的小品,高雄(三蘇)和梁厚甫的怪論,乃至亦舒、林燕妮的言情專欄,以其曉暢靈動的文筆,彩繪了一幅「鶯飛草長、雜花生 樹」的香江文苑風景。像〈你一定要看董橋〉或〈無人不道小思賢〉這樣斬釘截鐵的標題,體現的不僅是向內地讀者力薦佳作的熱忱,而且是身為香港文學的策劃 者、實踐者的識見與胸襟。 

其實,羅孚本人,更是這不容忽視的,風景中的風景。

膾炙人口的,譬如「新派武俠小說」的催生,《海光文 藝》等雜誌的籌辦,《知堂回想錄》的促成,聶紺弩《三草》的印行,等等。其中的任何一項,都值得在香港文化史上濃墨重彩記上一筆。我想說的反而不是這些, 而是他自己從四十年代起不懈的寫作。若單從輯成集子的書名看,《風雷集》(一九五七)、《繁花集》(一九七二),自是承襲了「左翼文學」南來一脈;內裏卻 有許多「風花雪月」,非主旋律的異質文字。依羅先生錐心坦白,早年的文章不堪卒讀,自己乃是個「粉飾太平」的真誠的「歌德派」:「四十多年來我寫了不少假 話,錯話,鐵案如山,無地自容」。蕭乾評論說,這樣的良知、勇氣和自我揭露,自巴金的《真話集》之後,乃屬罕見。

「文章信口雌黃易,思想錐心坦白難」,這是羅孚先生後來一再引述的聶紺弩詩句。文章與思想,口與心,此間的誠偽難易,無論在京在港,都在在彰顯當代知識人的寫作困境,不得不與政治權力進 退周旋。讀書人生命與寫作的自由和不自由,成為羅孚念茲在茲,不斷思考與探詢的焦點。是以自一九八二年起,居京十一年,文風丕變。無端羈留京師,成了一個 「神州袖手人」,卻也成就了他為人為文的一大轉機。早年無意識的潛在的「異質文字」,轉化為他有意為之特立獨行、自己的「主旋律」。上世紀末的那十年,正 是中國社會、政治、經濟、文化轉型的關鍵時分。羅孚此時作為「一個普通的北京居民」,在北京文化界知識界,不好說是「廣交遊」,卻也在某一圈子中,有所 見,有所聞,有所憶。發而為文,依陳子善的說法,是為「重現八十年代」,留下了一份難得的「實錄」。這就用得着京中常引用的另一個「當代典故」了,吳祖光 家中的橫幅──〈生正逢時〉。羅先生自己卻謙虛,說這些回憶雜記,不過「野史」而已。但又立即補充說,野史可補正史之遺,也可能比正史更加真實,「另有一 番趣味」,「有些事情,正史不記,只見於野史,就更有意思了」。文氣的抑揚與頓挫,正可見出此公內心的「倔」。不說「抵抗遺忘」,不說「去偽存真」,用的 只是「趣味」和「意思」這樣的平常字眼,正是「柳蘇」遠勝「羅孚」多多之處,一種不動聲色的老辣,卻又內蘊了難言的無奈與憂傷。我讀「柳蘇」散文,每於此 處為之動容,低徊不已。

彼時羅孚的寫作,循兩個方向展開:其一,「香港作家剪影」系列,其二,「新文藝家的舊體詩」詩話。前者,羅孚把許多失落在 港九的文人行蹤重新帶到讀者面前,從徐訏的女兒到蕭紅、蔡元培的墳,盡寫幾代華人顛沛流離、漂泊離散的悲歡。後者,羅孚發展出一種「現代詩話」的文體,抄 錄並評述當代北京文化人已發表或未發表的許多「舊體詩」,及時向世界華人讀者「報導」了當代詩歌寫作的一大重要趨向。

我們知道,五四新文學勃興,最「堅貞決絕」的文體非詩歌莫屬。自胡適《嘗試集》之後,寫「新詩」的人才有資格稱作「詩人」了,千百年來中國人寫的「押韻的句 子組合」,則被不無貶義地稱為「舊體詩」。舊習難除,朋友酬唱寫幾首,每每「不好意思」,像馮至就自嘲為「屍骸的迷戀」。有趣的是,一個世紀了,迷戀無法 祛除,似乎還將迷戀下去。羅孚在北京接觸的舊雨新知,如聶紺弩、邵燕祥,很多原是寫新詩的,卻都寫起了舊體詩,文革之後,越寫越多,越寫越好。「新文藝家 的舊體詩」,這個使文學史家撓頭的現象,卻成為「程雪野」(居京期間又一筆名)開掘不止的寫作資源。由對聶紺弩《三草》的箋注,發展成整本的《燕山詩 話》,羅孚闡發了聶紺弩、啟功、楊憲益等一大批「現代打油詩」的「滑稽詩學」(聶紺弩:「寫詩不打油,那是自討苦吃」,程千帆:「滑稽亦自偉」),把專政 體制下「笑的功能」發揮得淋漓盡致。羅孚指出,「以雜文入詩」的傳統始於魯迅,他那知名的「自嘲」就是典型的「打油」:「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 流」,「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以個體的特立獨行蔑視「正史」的春秋褒貶。羅孚自己也寫舊體詩,詩風不那麼「打油」,卻也時有「滑稽自 喜」之作。聶紺弩讚曰:「每三句話賅天下,不七尺軀輕萬夫。惜墨如金金似水,我行我素我羅孚。」

「每三句話賅天下」,這是詩人的誇張,卻也道中了 羅孚散文的或一特點。在我看來,資深老報人的新聞敏感,親歷者踐行者的歷史洞識,趣聞逸事的生動細節,曉暢而又睿智的文筆,凡此種種無以倫比地融為一體, 最是羅孚散文引人入勝之處。回想柳蘇用過的散文標題,你說,是的,有些句式是具有「專利」性質的,重複、襲用或套用,都難免俗氣;但你還是忍不住,以其人 之道反治其人之身,斬釘截鐵,說:香港散文麼,──你一定要讀羅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