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8月16日星期四

《近代中國史綱上》郭廷以: 第五章 內部動亂(下)(一八六〇至一八七七)



第一節 清的外援與曾軍的奮戰

  一、英國態度改變的朕兆與初次上海之役

  太平天國定都南京之後,英、美、法三國所承認的仍為北京政府。它們所希望的是自清朝取得更多的讓與,自須維持其繼續存在。太平天國如果成功,以「萬國真主」自命的天王,未必易於相處。北京政府雖非事事聽命,可以予取予求,終可迫令相就。開放整個中國是各國的殷切冀求,特別是太平軍控制下的長江流域。然而它們不向南京提出,仍欲和北京交涉。一八五六至一八五八年間,處於領導地位的英國,以為太平軍敗亡不遠,益急自北京取得此項權利。

  天津條約滿足了各國多年的慾望,堅定了它們和北京的關係。今後的問題為如何使其儘早付諸實施。中英條約訂明長江各口英船俱可通商,「惟現在長江上下游均有賊匪,除鎮江一年後立口通商外,其餘俟地方平靖,……准將自漢口溯流至海各地,選擇不逾三口,准為英船出進貨物通商之區」。清政府初未存利用英國以對付太平軍之心,且恐彼此勾通;在英國已完全放棄交好太平軍之想,如能早日蕩平,方符合它的利益。上海通商章程簽字之日,額爾金席不暇暖,率領軍艦,溯江西上,考察開埠事宜。路經南京、安慶,與太平軍發生砲戰。太平天國當局來書表示歉意,天王詔旨,稱額爾金為「西洋番弟」,歡迎前來,當以禮相待。額爾金自漢口東下,安慶太平軍守將亦解釋誤會,充分道歉。長江太平軍水營統將函請以洋砲彈藥相讓,說是彼此情同手足。職位相當於太平天國副首相的李春發對於額爾金派來天京的威妥瑪、李泰國、俄理範、偉烈亞力,以酒食款待,謂今後英船通過,可預先知照,以便派員護送。額爾金對太平軍的印象,則十分惡劣,認為終必失敗。李泰國在上海面告桂良,「該夷毫無紀律,……實係賊匪行為。……口稱奉耶穌教,詢以耶穌教中之語,所答非所問」。怡良以為「夷人看賊不起,不屑與之往來」。英國對北京雖亦說不上好感,但它仍統有中國大半,尚有體統。太平軍僅有安慶至南京的長江兩岸,勉強掙扎而已。

  太平軍對英人之多方表示善意,大約是鑑於英國兵力強大,太平軍的困難尚多,不得不爾。一八六年五月,太平軍再破江南大營,長驅東下,英、法公使立即宣布保衛上海。忠王李秀成佔有蘇州後,致書英使,說明攻取上海、松江的必要,盼前來面商,以敦盟好。繼又去函,勸勿助清軍,免傷和氣,均無回音。不久和外人素有交情的干王洪仁玕來至蘇州,再與李秀成聯銜邀英國教士艾約瑟相見。艾約瑟詢問卜魯斯的態度,卜魯斯告以英國對清軍及太平軍不作左右袒。

  是年六月,江蘇布政使薛煥、蘇松太道吳煦與曾任怡和洋行買辦四明公所董事楊坊商定,由美人華爾(FT Ward)編組洋槍隊,協防上海。華爾是一個軍事冒險家,多事的中國,對他正是大好機會,小則可趁火打劫,大則可自建一個政權。他的同國人法爾思德(E.Forrester)、白齊文(HA Burgevine)是他的同夥。他們招募了二百多名外國逃兵、失業水手及亡命之徒,以呂宋人為多,餉糈由上海官商供應。七月,奪回松江,搶掠之外,並得賞銀三萬兩,名利雙收,繼續向太平軍進攻,為李秀成所敗。

  艾約瑟到蘇州之後,諒必將卜魯斯的表示轉告洪仁玕與李秀成,洪、李信以為實。復以英、法正向華北進兵,不致與太平軍為敵,留守上海的洋兵無幾,不難一鼓而下,遂於擊破洋槍隊後,乘勝而進。卜魯斯發出警告,謂英、法軍已在上海縣城及租界設防,如果進攻,即行還擊。李秀成向英、法、美公使聲明不擾外人。八月十八日,開始攻城,二十一日,為英、法軍及軍艦所敗。同一天,英、法軍奪佔大沽砲台。兩者看來極端矛盾,實均為自身利益。此為太平軍初次與洋兵接觸,亦為英國對太平軍態度轉變的具體明徵,不過這尚不能說是英政府的決策。

  在中國的英教士以及商人大都贊成中立,主張對太平軍干涉的為軍人與外交官。額爾金返國之前,曾分函卜魯斯、巴夏禮、何伯【註:事在一八六年十二月十一日、一八六一年一月十九日及二十日】,說事實上不能不與太平軍交往,可設法和他們成立諒解,以便順利通商長江。太平軍以忙於西征,江南一時無事,訪問南京、蘇州的英、美教士絡繹不絕,長江各地走私的外國商人尤多,駐南京英軍艦的副領事亦作此勾當。一八六一年二月,巴夏禮隨何伯至南京。三月一日,與艦長雅齡(Captain Aplin)同晤太平天國贊王蒙得恩之子贊嗣君蒙時雍及章王林紹璋,謂英國已取得長江通商權,以後英船往來,如遵守太平天國法令,不得阻撓,太平軍如攻漢口、九江,而不侵及英人生命財產,停泊該地的英國軍艦,亦不與之為難。經天王同意,即下詔宣示,凡未助「妖」(清軍)之人,一律寬赦,外國商人一如兄弟,有關事宜由羅孝全總理【註:羅孝全於一八六年到天京,掌管外務】,並送還太平軍中的英國逃兵。五月,美國海軍提督司百齡(Commodore Stribling)亦獲得相同的保證。

  三月二十二日,巴夏禮自漢口東返,路過黃州,警告英王陳玉成勿攻漢口、漢陽,顯然違背三月一日的承諾。二十八日,何伯令雅齡進而要求太平軍不得進入上海附近百里之內,否則武力周旋,英國亦不准清軍以上海為進攻太平軍的基地,此為英國準備干涉的明白表示。巴夏禮、雅齡與蒙時雍談判五天,聲言太平軍如破壞口岸商務,彼此關係即無法改善。天王初僅允不傷害外人,但不能阻止太平軍之進攻上海。四月二日,巴夏禮、雅齡親至天王府投文,天王答應本年之內不進入上海附近,詔命中西永遵和約。何伯、巴夏禮的要求,仍為他們自己的主張,尚非倫敦的訓令。外相羅素認為英國無權防衛口岸,曾告誡卜魯斯對於中國內戰的行動勿逾越保護英國人安全與商業所必需的範圍。但是英國終於介入,卜魯斯、何伯的堅執與其他在華外交軍事人員的報告,最具影響力。

  一八六一年五月,何伯指華爾誘招英國逃兵,加以逮捕,送交美國領事。此事與天京已交出太平軍中的英國逃兵當有關係,意在表示中立,免與太平軍發生新的糾紛。美領事以華爾已入中國籍;將他釋放。華爾允不再收留英國逃兵,何伯允協助他在松江招募華人為兵,以歐、美人為軍官,給以西方裝備。是年十一月,洋槍隊擴大到二千餘人,何伯親往檢閱,顯係仍要它對抗太平軍,必要時可配合英軍行動,這是他準備與太平軍作戰的「重大措置」。華爾的新軍,以綠布帕頭,通稱為綠頭勇,太平軍呼為「假洋鬼子」。

  李秀成說某洋人曾以威脅的口吻,以平分土地為條件,要求太平軍和英國合作,說「爾天王雖眾,不及洋兵萬人。有我洋兵二三萬又有船,一舉而平,……我萬餘之眾打入北京後說和。爾不與合,爾朝不久,待我另行舉動」。此洋人可能就是巴夏禮。洪秀全不為所動,謂「我爭中國,欲想全圖,若與洋鬼同事,事成平分,天下失笑,不成之後,引鬼入邦」。日後李秀成亦云,他非不知洋兵洋砲厲害,鑑於幫助清軍的洋兵「打入城池,洋兵把守城門,凡官兵不准自取一物,大小男女,任其帶盡,清朝官兵不言,若多言不計爾官職大小,亂打不饒。我天王不用洋兵者在此也」。「有一千人洋兵,要挾制我萬人,何人肯服,故不用也。」可見洪秀全、李秀成自有堅定不移的國家民族立場。他們雖用客卿、洋將、洋弁,便須服從他們的命令【註*】。至於輪船、洋砲、洋槍,以及千里鏡等,太平軍亦甚愛好,李秀成部洋槍尤多,大半為洋人偷售。

  *註:早在一八五四年,羅大綱部下已有洋人。一八六年後,來投的洋人漸多,大都為歐、美浪人、逃兵,亦有同情太平軍及富於好奇心者,如英人伶俐(AF Lindley)。一八六一年李秀成、李世賢、譚紹光部下的洋人,共約一百餘名,一八六二年譚紹光一人所屬即達二百人。

  二、安慶的爭奪

  湘軍佔有武漢、九江後,安慶成了長江上游的主要戰場。安慶不僅為天京的屏藩,巢湖流域,亦為天京米糧所資賴。一八五九年十二月以來,曾國藩、胡林翼全力以圖,與英王陳玉成展開劇戰。一八六年,江南大營再陷,清廷屢命曾移師東援。曾國藩另有所見,謂安慶一軍絕不可動。第一,「自古平江南之策,必踞上游之勢,建瓴而下,乃能成功。……欲復蘇、常,南軍須從浙江而入,北軍須從金陵而入。欲復金陵,北岸則須先克安慶、和州,南岸須先克池州、蕪湖,庶得以上制下之勢。若從東路入手,內外主客,形勢全失,必至仍蹈『向榮、和春』覆轍」。第二,湘軍已進薄城下,若一撤動,「則軍氣餒而賊氣盛,不但鄂邊難以自保,即北路……各軍亦將覺孤立無援。是安慶一軍,目前關係淮南之全局,將來即為克復金陵之張本」。第三,水師若得此城,「則即有所依附,以為根本,以絕金陵賊糧之源,以殺江、淮各賊犄角之勢」。曾氏盱衡全局,深慮遠謀,戰略的屬高人一等。但清廷仍要他規復蘇、常,以保滬、杭。不得已,乃自統八千人移駐皖南祁門,留曾國荃部一萬五千人續圍安慶。擔任掩護與後援的有多隆阿、李續宜、胡林翼部陸軍,及楊載福的水師,約共四萬人。

  太平軍同樣了解安慶關係重大,洪仁玕曾說:「自古取江山,屢先西北而後東南,蓋由上而下,其勢順而易,由下而上,其勢逆而難。況江之北,河之南,自稱為中州漁米之地,前數年京內(天京)所恃以無恐者,實賴有此地屏藩資益也。……長江者,古號長蛇,湖北為頭,安慶為中,而江南為尾。今湖北未得,倘安徽有失,則蛇既中折,其尾雖生不久。」時李秀成攻上海不利,轉而經略浙江,天王嚴令前赴上游。以解安慶之圍,乘英、法軍進向北京的機會,北掃中原。李與陳玉成在蘇州會商後,陳去皖北,當長江北岸,李向天京,取道皖南西進,當長江南岸,分師武漢。另由輔王楊輔清等,挺進祁門,以掇曾國藩,侍王李世賢挺進贛東,抄祁門後路,使安慶之圍不解自解。

  陳玉成軍行剽疾,初戰安慶的多隆阿等不下,一八六一年三月中旬,西趨湖北,以破竹之勢,五日之內,攻佔黃州,因巴夏禮的警告,為避免對英糾紛,所部繞越漢口,改取鄂北各城。旋因南岸李秀成軍失期,未能取得聯繫,安慶情勢危急,四月,引軍東還。皖南的太平軍,於一八六年十二月後,一再迫攻祁門,曾國藩幾不能支,屢瀕於危,幸左宗棠在贛東擊敗了截斷祁門糧道的李世賢,始轉危為安。李秀成對於這次西征,似不甚積極,用兵又較持重。一八六一年二月,入江西,迂迴贛南、贛西;至六月方入湖北境內,逼近武昌,得知陳玉成、李世賢均已東返,湘軍鮑超到了江西,恐歸路被阻,漢口英領事對他亦有勸阻,遂於鄂南召集降眾之後,向浙江退卻。

  西征無功,一八六一年四至八月,陳玉成糾合皖北、皖南及天京諸軍約三萬餘人,先後四次援救安慶。湘軍悉力以拒,曾國藩的大營自祁門移於安慶對岸,胡林翼調湖北各軍相助,戰鬥激烈異常。湘軍指揮統一,水陸犄角,糧藥充足;太平軍眾志不一,隊伍不整,補給困難。以往外人為貪圖重利,常以米糧售與安慶守軍。曾國藩命各營對走私洋商,優予籠絡,以同樣的價格收購所運米糧,卜魯斯亦禁止英船再來,安慶遂無顆粒可得。九月五日(咸豐十一年八月初一日),糧盡城破,太平軍一萬六千餘人,全部戰死,安慶為湘軍所得,這是太平天國存亡的一大關鍵。洪仁玕曾謂:「我軍最大之損失,乃是安慶落在清軍之手。此城實為天京之鎖鑰而保障東南安全者,一落在妖手,即可為攻我之基礎。」

  安慶失守,陳玉成退往廬州,受到革職處分。他久有經營山東、直隸的準備,至是認為與其坐困,不如別開生路,命所部北進,攻略皖豫之交。一八六二年春,清軍大舉圍攻廬州。五月,陳玉成北走壽州,為首鼠兩端、曾受太平天國爵職的練總苗沛霖誘執遇害,年僅二十六歲。陳死,皖北太平軍等於瓦解。

  李秀成自湖北東退時,已知安慶難保,仍按照他西征前的計劃,謀奪取杭州,鞏固東南的根據地。一八六一年底,杭州、紹興、寧波悉為所得。曾國藩深感情勢嚴重,說是「現在浙、蘇兩省膏腴之地盡為賊有,窟穴已成,根底已固,……浙省兵勇向恃寧、紹為餉源,今已被賊踞,全省糜爛,無可籌畫」。如就經濟意義來看,太平軍得到杭州、浙江,與失去安慶、皖北略可相當;以軍事關係而言,杭州、浙江的地位則不能與安慶、皖北相比。不過杭州、浙江的佔領,畢竟是太平軍晚期的一大勝利與轉機,亦為最後的一次勝利,此後無何進展。

  三、通商口岸的攻守

  一統江南、浙江,為此時李秀成的基本戰略,西征期間,雖未再進攻上海,而對浙江則未放手。一八六一年四月,太平軍佔領乍浦,如渡過杭州灣,即可攻擊寧波。五月,何伯派艦長銩樂德克(Roderick Dew)前往寧波,警告太平軍,不得進犯,並助清軍布防。太平軍答稱願與英人和好通商。六月,卜魯斯通知何伯,謂保護口岸即為保護英國利益,清已同意英軍代守寧波,並論及攻取南京之事。另報告外相羅素,口岸如為太平軍所佔,商業必受打擊,關稅自必減少,賠款將難照付。何伯不贊成攻取南京,怕上海與內地通商因此停止。羅素亦不主張採取主動,惟應使海口中立。銩樂德克的保衛寧波計劃,獲得了批准。

  經過八十天的圍困,一八六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杭州為李秀成攻下,浙江巡撫及駐防將軍以下萬餘人死之。寧波於十二天前,已為侍王李世賢部佔領,這是太平軍控制的唯一海口,軍紀嚴整,商務照常,免徵關稅三個月,與外人頗能相安。第二年,何伯及美國公使蒲安臣(Anson Burlingame)趕至寧波,與英、法領事自定北岸為居留地,不許干擾。四月,太平軍開始在鎮海設關稽查,英、法出面阻撓。繼又藉口寧波城上鳴炮擾及居留地與英船,要求拆除砲台被拒。五月十日,英、法軍艦助清軍奪佔寧波。

  英人最關心的為上海,次為長江口岸。天王僅允在一八六一年內太平軍不進入上海附近。及杭州被圍,何伯預料,如此城一旦為太平軍所得,上海勢必受到威脅。巴夏禮再至南京,十二月二十七日,由艦長平安(Henry M.Bingham)提出四項要求:一、賠償英人在太平軍領域內被劫損失;二、英船得自由航行太平軍領域內河流;三、嚴禁太平軍侵入上海、吳凇周圍百里之地;四、漢口、九江附近百里之內,亦不得進入,並不得擾及鎮江領事署所在地。結果全被駁斥,平安聲言將相機採取必要措置。

  英國關心上海,李秀成定要取得這個陸上孤島。佔有杭州後七天,即率軍北去,曉諭上海洋商,「各宜自愛,兩不相擾」,「倘助逆為惡,相與我師為敵,則是自取滅亡」。這時他已不惜與外人一戰,不似上次的多方懇勸。一八六二年一月,太平軍連佔上海周圍各縣。二月,為英、法及華爾的洋槍隊敗於浦東。三月,華爾得英軍艦之助,復捷於上海西南,洋槍隊改名「常勝軍」。四月,太平軍幕王譚紹光與英、法軍、常勝軍大戰於上海、松江之間,不利而退,此為上海之戰的第一幕。

  英、法軍決肅清上海周圍百里,改採攻勢,所得城池,交常勝軍戍守,財物平均分配。五月,佔領嘉定、青浦。李秀成反攻,大捷於太倉,奪回嘉定,英軍提督士迪佛立(C W Staveley)焚城敗走,法軍提督卜羅德(A.Protet)戰死奉賢南橋。六月,譚紹光奪回青浦,俘常勝軍副統領法爾思德,直薄上海縣城。英、法軍屢敗之餘,不敢出擊。時李鴻章所統湘、淮軍已至,力戰三日,太平軍後撤。「滬中商人向恃洋人為安危,援賊大至之後,洋人斂兵不動。」李秀成以天京緊急,八月,回師西援,留譚紹光主持東線。十一月,太平軍再迫上海,又為湘、淮軍及常勝軍擊退。此為上海之戰的另一幕。

  上海會戰之前,地方官紳與英法已成立一「中外會防局」。英方主張參戰最力的,始終為何伯、卜魯斯與上海領事麥華陀。麥華陀報告外部,謂清軍無力保護上海,卜魯斯強調如英國不欲拋棄在華利益,必須維持清廷。美公使蒲安臣亦說,清廷為合法政府,應予以道義援助。此時北京的當權者為恭親王,卜魯斯和他商定中外聯合作戰。僱外國兵輪保衛寧波,英、法兵在上海助戰,軍艦可入江協防,常勝軍擴編為四千五百人。

  洪仁玕對於此時李秀成之進攻上海,深不謂然,致書詳論安慶失守後天京之危,主先西北而後東南。李秀成以為取得東南,即可高枕無憂,湘軍尚無敗勢,須待機以圖。蘇州儒士黃畹(王韜)勸他暫勿用兵上海,英、法志在通商,僅知自守,並非欲與太平軍相敵,對之寧和勿戰,應移文英、法,定上海為通商境界,不得容留清兵。先取長江下游各地,設關徵稅,藉足國用,再溯江而上,規復安慶、九江、漢口,聯絡石達開,盡收黃河以南,然後封鎖上海,待其內變。日後洪仁玕說,太平天國禍害之源,為「洋人助妖」。洪秀全的妻弟賴文光說李秀成「不知君命,妄攻上海,不惟攻之不克,且失外國和約之大義,敗國亡家,皆由此舉」,不免言之太過。從另一面來說,倘李攻下上海,不僅可無後顧之憂,餉源亦可無匱,但未遂所願。下游的英、法軍公開支持清朝,上游的湘軍長驅而東,太平軍陷於夾攻,首尾不克兼顧。

  四、曾軍的分路推進與洋將洋兵的協助

  一八六年曾國藩的平定江南計劃,分為南、北兩軍,規復蘇、常及金陵,南軍由浙江而入,北軍夾江而下。曾與胡林翼、左宗棠在安徽宿松會議之時,商定先由左宗棠經營浙江。左宗棠(一八一二至一八八五)亦湖南人,舉人出身,富於才略,一八五二年起,佐湖南巡撫駱秉章幕。湖南為湘軍後方,所有軍餉、援兵、戰略,胥歸他籌策,權盛一時。名望甚大,遭忌亦深,幾獲重咎,賴胡林翼與咸豐的近臣郭嵩燾、潘祖蔭力保,始獲無事。經曾國藩的舉薦,自領一軍,初駐贛東,維護祁門大營後路。杭州失守,復因曾的奏請,授浙江巡撫,擔任南路軍的主帥。一八六二年二月進入浙西,與李世賢相持八個月。迨李北援天京,左始有進展,乘浙江太平軍內部不和,一八六三年初,連下數城,逼近杭州附近的富陽,擢升閩浙總督。

  與左部相呼應的為浙東英、法人組成的中外混合軍。先是,寧波英領事館,募勇三百,號為「綠頭勇」。英、法軍奪佔寧波後,英軍官銩樂德克仿「常勝軍」之例,將「綠頭勇」擴編為千人,分稱「常安軍」與「定勝軍」。浙海關稅務司法人日意格(Prosper Giquel)及參將勒伯勒東(AE Le Brethon de Caligny)別募一千五百人,冀與英抗衡,號「常捷軍」,通稱「花頭勇」。一八六二年秋,銩樂德克會花勇、綠勇及上海前來的「常勝軍」,奪佔寧波附近四縣,華爾因傷而亡。翌年,花、綠勇西攻紹興,屢為太平軍所挫。「常捷軍」統領勒伯勒東、達爾第福(Tardif de Moidrey)相繼戰死,改由德克碑(Paul DAiguebelle)接統,佔領紹興。銩樂德克被召回國,「常安軍」、「定勝軍」解散,「常捷軍」繼續參戰,兵力已達三千五百人。

  江、浙大亂,上海為富家巨室避難麇集之地,戶口由三十萬增至百萬,「商賈輻輳,釐稅日旺,官中益得招將募勇,逾年兵至五萬四五千人。然皆市井無賴,或盜竊,或通賊,賊窺伺益甚」。江蘇為兩江總督轄境,湘軍既有安慶,聲威方盛,上海蘇紳馮桂芬、潘曾緯等,因有向曾國藩請援之議。蘇撫薛煥、藩司吳煦和之。一八六一年十一月,杭州合圍,滬局愈危,遂由蘇紳錢鼎銘赴皖乞師。曾國藩以所部無可分撥,餉又無自出,頗感為難。錢云,上海為蘇、杭及外國財貨所聚,每月可得六十萬兩,許以十萬兩相濟。曾國藩大喜過望,準備遣乃弟國荃往保此膏腴之區。

  曾國荃志在攻取金陵,不願援滬,曾國藩乃將此一任務付諸他的門生李鴻章(一八二三至一九一)。李為安徽合肥人,進士出身,曾以翰林在本省辦理團練五年,抑鬱不遂所志,改投曾國藩。經過四年的薰陶歷練,大為曾所賞識,認為他「才大心細,可獨當一面」。李所招募的均為淮南的團練,曾國藩為訂立營制,並將部分湘軍撥歸節制,一八六二年初成軍,名曰「淮勇」或「淮軍」,內定李為江蘇巡撫。曾一度命他駐紮鎮江。李以上海「乃通省兵餉吏治之樞紐,應先從彼處佈置,然後出京口(鎮江),以應上游」。此一決定不僅關係他個人前途,亦改變了曾國藩的經略江南計劃。浙江糜爛,杭州失陷,左宗棠無暇顧及蘇、常。李部東去,初尚視作偏師奇兵,現在則成為進圖江南的主力。

  英、法軍的協防上海,就清軍方面來說,不惟保全了一個餉源所繫的通商口岸,且保有了一個江南反攻基地。一八六二年三月,上海中外會防局僱英國輪船七艘,運李部來滬,何伯派軍艦護航。四月初,李率湘、淮混合軍六千五百人,「鼓輪東下,穿賊境千餘里。賊以其行之捷也,又心畏洋人,皆在江邊遙望,不敢近問」。李的一生事業,多與外人有關,發跡之始,即獲外人幫助。抵滬甫一月,接任江蘇巡撫,升遷之速與左宗棠同。時上海戰爭方殷,湘、淮軍開始參加。李深切了解外人對他的重要性,曲意聯絡,「欲用夷變夏」。他最注意的為西洋軍伍,與何伯商定章程,撥派所部三千人交英軍官訓練。因為「滬防必須自強,洋人不可專恃」,目前迫於時勢,不得不仰仗其力。到了九月,淮軍各營多已添練洋槍。十一月,悉數改用,聘有洋教習。復以「華爾打仗奮勇,有洋人利器,益以全神籠絡,欲結一人之心,以聯各國之好」。華爾允為請洋匠製造砲彈,代購槍砲。李正欲學得外人一兩樣好處,於軍事及通商大局均不無裨益。李固然是有心人,而他之能大量購置新武器,亦因他有充裕的財源可供支配。以往與外人交往最密而「過趨卑諂」的吳煦、薛煥相繼去職,舊有兵勇亦逐步裁編。於是全局在握,實力大增,輔佐他的為馮桂芬、郭嵩燾。

  華爾死後,李鴻章從英國提督士迪佛立之請,以白齊文接統常勝軍。一八六二年十月,淮軍與英、法軍、常勝軍再佔嘉定,太平軍譚紹光全力反攻,為淮軍、常勝軍所擊退,上海附近肅清。此為淮軍的第一次大捷。時李秀成正圍攻天京城外的湘軍,李鴻章命常勝軍赴援,白齊文藉口欠餉,遷延不行。一八六三年一月,因索餉不遂,毆打楊坊,搶奪四萬元,被李撤職。常勝軍暫歸士迪佛立的參謀奧倫(JY Holland)統率,縮編為三千人,軍心不服。三月,改由英軍少佐戈登(Charles George Gordon)管帶,常勝軍正式歸英人控制。

  曾國藩以太平軍「與洋人構釁甚深,在洋人有必洩之忿,在中國為難得之機,……,乘洋人大舉之際,我兵亦諸道並進,俾該逆應接不暇,八方迷亂,迨亦天亡粵逆之會」。一八六二年初,他派出三路大軍,一為進規浙江的左宗棠,二為東援上海的李鴻章,第三路為直搗金陵的曾國荃,有心讓他建克復太平天國首都的大功。曾國荃之統兵,始於一八五六年,以攻下江西吉安(一八五八)而聲名始著。安慶克復,譽望愈高。一八六二年三月,與其幼弟曾貞幹自安慶率軍夾江而東,國荃循北岸,貞幹循南岸,彭玉麟的水師居中策應。另以多隆阿圖皖北,鮑超圖皖南,作二曾的掩護。四至五月,江北軍克巢縣、和州,江南軍合水師克蕪湖、太平府(當塗),全軍二萬人,逕薄天京城南雨花台。自出動以來,不過六十餘日。二曾進軍若是之速,一以英王陳玉成自安慶敗後,實力大喪,復受制於多隆阿;二為皖南的堵王黃文金、輔王楊輔清,屢敗於鮑超,二曾無後顧之憂;三為浙西的侍王李世賢為左宗棠所牽,江南的忠王李秀成忙於上海之戰,為英、法軍、常勝軍所制,一時不克返師。於是天京三度被圍,屯紮城外的曾軍有水師為之輸送聯繫,無孤軍深入之虞。

  李秀成早已料到將來圍困天京的必為湘軍,主張多買米糧,天王不納,洪氏兄弟又從中操縱,搜刮現金;巢湖流域已為湘軍所有,糧源阻斷。兩年以來,天京不見敵踪。及曾軍突至,天王一日三詔,命李秀成回援,李不得不中止對上海的攻勢。他認為曾軍「由上而下,利在水軍,我勞彼逸,水道難爭,其軍常勝,其勢甚雄,不欲與戰,總是解糧多多回京,……待二十四個月之後,再與交戰,其兵久必無戰鬥之心」。天王嚴命又至,謂「若不遵詔,國法難容」,他惟有勉強從命。十月,李秀成的主力列營天京城南,晝夜環攻雨花台,「洋槍洋砲,驟若飛蝗」。李世賢亦自浙江前來,開掘地道,炸毀營牆。時秋疫大作,湘軍病者幾半。曾國荃先固糧道,拼死不退,屢瀕於危。經過四十餘日的劇戰,太平軍糧食不繼,冬衣未備,在蕪湖附近擔任截斷曾軍糧運的太平軍又為湘軍水師所敗,二李只得引去。是役為湘軍克復安慶後的一場決定性的大戰,曾國藩五內如焚,「心已用爛,膽已驚破」,深恐數年來千辛萬苦的所得,墜於一旦,結果竟轉危為安。洪秀全動員所有可用之兵,終未能撼動曾軍,天京的命運遂告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