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8月18日星期六

鄭培凱:袁中郎辭官

 

《紅樓夢》第一回寫瘋跛道人度化甄士隱,唱的是〈好了歌〉,一開頭就講,功名利祿雖然人人追求,卻如過眼雲煙,靠不住的:「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 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接着又唱金銀、嬌妻、兒孫都忘不了,到頭來全如電光泡影,一切皆空。甄士隱是有慧根的,又經歷了家破人亡的災禍, 領悟了榮華富貴一場空的意旨,解說了一番,最後說:「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 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唱完就跟着瘋跛道人飄飄而去。脂硯齋評論這段描寫,說:「總收古今億兆癡人,共歷此幻場幻事,擾擾紛紛,無日可了。」 

《紅樓夢》開頭這段楔子,象徵了全書的主題,預示賈家由盛轉衰,也展現世事興衰更迭無常,卻有其無法避免的內在 規律,應了俗話說的「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其實,這段楔子的內容及藝術表現手法,在湯顯祖戲曲《邯鄲記》(作於一六○一年)最後一齣〈合仙〉中,已 經由八仙度化盧生的描述,清楚展示出來了。八仙度化盧生,由呂洞賓接引,張果老領頭告訴他,富貴榮華只是邯鄲道上的黃粱一夢:「你雖然到了荒山,看你癡情 未盡,我請眾仙出來提醒你一番,你一樁樁懺悔者。」接着由漢鍾離、曹國舅、李鐵拐、藍采和、韓湘子、何仙姑,一個個都唱了段〈浪淘沙〉曲,就如瘋跛道人唱 〈好了歌〉一樣,開示盧生。其中韓湘子唱的,是官場的榮華富貴到頭一場空:「甚麼大階勳?賓客填門,猛金釵十二醉樓春。受用過家園何處也?你個癡人。」盧 生承認自己是癡人,現在醒悟了,想跟着學仙:「做神仙半是齊天福人,海山深躲脫了閒身。」

雖說博取功名,在宦海中浮沉,經歷各種驚濤駭浪,到頭來 是一場空,不免成為「癡人」,然而,世上多的是官迷,這樣的提示很難聽得入耳。因為當了官就成了「人上人」,不但光宗耀祖,輝煌門楣,還能美美地享受權力 的滋味。在傳統社會,當個縣太爺,芝麻綠豆七品官,卻是民之父母,在轄區範圍之內,可以呼風喚雨,關起門來做皇帝。然而,要當一個好的父母官,按照儒家的 道德標準來行事,獎勵農桑,提倡教育,讓老百姓過上太平日子,卻很不容易。縣太爺要管錢糧賦稅,要管刑事訴訟,要管文教風化,甚至連農田水利、修橋鋪路, 都得管,還得應付上級的需索,也真夠煩的。一個在心靈世界有所追求、對人生意義有所思考的士大夫文化人,寒窗十年,科舉成功之後,是否甘心經營這些行政瑣 事,案牘勞形,為了升官發財而賣命,就在許多人內心中成了痛苦的糾結。是繼續當「癡人」,追求榮華富貴?還是選擇另一條路,急流勇退,為自己生命的幸福而 活?

湯顯祖的好朋友袁宏道(中郎),在一五八八年,虛歲二十一歲,就考過鄉試,成了舉人,可謂少年得 意。一五九二年,第二次會試上榜,成了進士,三年後,就選為蘇州吳縣縣令。「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到蘇州地方當縣令,是當時人夢寐以求的好差事,袁中郎 才二十八歲,翩翩公子,到人間天堂任父母官,真是羨煞人也。袁中郎自己也很高興,雖然有點顧慮官場的雜務,或許有擾清聽,會影響生活的質量,寫信通告文社 朋友,宣佈自己進入官場,多少還是有點得意的:「弟已令吳中矣。吳中得若令也,五湖有長,洞庭有君,酒有主人,茶有知己,生公說法石有長老。但恐五百里糧 長,來唐突人耳。吏道縛人,未知向後景狀如何,先此報知。」在他心目中,當上吳縣縣令,到富庶繁華的蘇州去,過的是閒適的茶酒生涯,泛舟太湖,遊覽洞庭 山,徜徉虎丘劍池,日子可舒服了,唯一擔心的是處理賦稅雜務,有點殺風景。

到了蘇州之後,袁中郎才發現當個縣官也不容易,有許多公務要處理。於 是,寫信給他的舅舅龔惟長,有點小抱怨:「數年閒散甚,惹一場忙在後。如此人置如此地,作如此事,奈之何?嗟夫,電光泡影,後歲知幾何時?而奔走塵土,無 復生人半刻之樂。名雖作官,實當官耳。」這個袁中郎很有趣,居然以為「作官」是舒舒服服作一個不必管事的官,沒想到成了「當官」,要幹許多當官的實事,不 能整天詩酒風流。他向舅舅感歎「歲月如花」,並且列出人生有「不可不知」的五大快活:第一,「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 譚。」第二,「堂前列鼎,堂後度曲,賓客滿席,男女交舄,燭氣薰天,珠翠委地,金錢不足,繼以田土。」第三,「篋中藏萬卷書,書皆珍異。宅畔置一館,館中 約真正同心友十餘人,人中立一識見極高,如司馬遷、羅貫中、關漢卿者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書,遠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第四,「千金買一 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數人,遊閑數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將至。」第五,「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資田地蕩盡矣。然後一身狼狽,朝不謀夕,托缽 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盤,往來鄉親,恬不知恥。」他列的這五大快活,都是任性恣情的浪子生涯,完全不負責任,想來是到吳縣當官,繁雜事體,層出不窮,紛至 沓來,感到了壓力,不禁馳騁其文學想像,無邊無際的胡思亂想。

他給好朋友丘長孺寫信,說當官實在是苦: 「弟作令備極醜態,不可名狀。大約遇上官則奴,候過客則妓,治錢穀則倉老人,諭百姓則保山婆。一日之間,百煖百寒,乍陰乍陽,人間惡趣,令一身嘗盡矣。苦 哉,毒哉!」把吳縣縣令的職責,當作人間苦難,一會兒當奴僕,一會兒當娼妓,一會兒當倉庫管理員,一會兒當安保的老太婆,太痛苦了。同一封信裏,他勸丘長 孺來蘇州玩,「有酒可醉,茶可飲,太湖一勺水可遊,洞庭一塊石可登,不大落莫也。」他也寫信給江盈科,說同樣的話,勸朋友來看他,舒心解煩。

袁中 郎任職蘇州期間,給親戚朋友的信中,抱怨居多,主要是當官要奔走官場,全無生活的閒適可言。他給姐夫的信,開頭就說,「弟已得吳令,令甚煩苦,殊不如田舍 翁飲酒下棋之樂也。」給兩個叔叔寫的信,訴苦之餘,還信誓旦旦,說自己的抱怨都是實話,絕非得了便宜又賣乖。而且明確宣示,自己要辭官不做,明年一定還我 自由身。他特別向親戚解釋,為甚麼身在蘇州,人人都說是天堂的好地方,當父母官是這麼痛苦:「金閶自繁華,令自苦耳。何也?畫船簫鼓,歌童舞女,此自豪客 之事,非令事也。奇花異草,危石孤岑,此自幽人之觀,非令觀也。酒壇詩社,朱門紫陌,振衣莫釐之峰,濯足虎丘之石,此自遊客之樂,非令樂也。令所對者,鶉 衣百結之糧長,簧口利舌之刁民,及蟣虱滿身之囚徒耳。」蘇州的確是有山水遊覽、徵歌選舞之樂,豪士遊客都可以享受,可是身為吳令,有職務在身,無暇參與, 只好眼睜睜看着別人過幸福生活,自己受苦。

或許袁中郎覺得,棄官回家會引起家族的疑慮,為了減除世俗崇尚當官看法的壓力,他不斷訴說身受的痛苦, 又再度寫信給舅舅龔惟長,說自己無論如何是做不下去了,下定決心,要拋棄這頂烏紗帽:「甥自領吳令來,如披千重鐵甲,不知縣官之束縛人,何以如此。…甥宦 味真覺無十分之一,人生幾日耳,而以沒來由之苦,易吾無窮之樂哉!計欲來歲乞休,割斷藕絲,作世間大自在人,無論知縣不作,即教官亦不願作矣。實境實情, 尊人前何敢以套語相誑。直是煩苦無聊,覺烏紗可厭惡之甚,不得不從此一途耳。」

經歷過官場波折及打擊的 湯顯祖,此時遭貶在偏僻的浙江山鄉,當遂昌縣令,已經有了一段時間,始終不得升遷。袁中郎認為他有多年縣令的經驗,或許值得請益,多次寫信給他,吐吐苦水 之外,還請教有沒有甚麼好方法,可以避開煩惱:「作吳令,備諸苦趣。不知遂昌仙令,趣復云何?俗語云,鵠般白,鴉般黑。由此推之,當不免矣。人生幾日耳, 長林風草,何所不適,而自苦若是?每看陶潛,非不欲官者,非不醜貧者。但欲官之心,不勝其好適之心;醜貧之心,不勝其厭勞之心。故竟『歸去來兮』,寧乞食 而不悔耳。」其實,袁中郎也很清楚,就算湯顯祖身處偏僻山鄉,天高皇帝遠,多一點閒暇,畢竟「天下烏鴉一般黑」,當縣令就是「當官」,還是要處理繁冗雜 務。最令人嚮往的,還是陶淵明的選擇,即使是貧困乞食,也不為五斗米折腰。袁中郎嚮往陶淵明辭官,點到了湯顯祖的心事,因為湯顯祖早就存着陶潛歸隱的念 頭,只是沒有個由頭,何況山鄉僻靜,煩擾相對少一些,情況不像袁中郎那麼枷鎖纏身,於是,也沒有提供任何具體的建議。不過,湯顯祖在一五九八年不顧上級的 勸阻,沒有得到執政當局的批准,執意棄官,一意孤行,放棄了致仕回鄉的待遇,寫的〈初歸〉一詩,就反映了他的陶淵明情結:「彭澤孤舟一賦歸,高雲無盡恰低 飛。燒丹縱辱金還是,抵鵲徒誇玉已非。便覺風塵隨老大,那堪煙景人清微?春深小院啼鶯午,殘夢香銷半掩扉。」

袁中郎羨慕朋友在別處當官, 處境比他悠閒,決心辭官,放情山水。他給徽州太守陳所學(字正甫)寫信,說「生在此繁苦不堪道,大略雞鳴而起,三更而息,每困頓時,輒思世間有長夜酣睡 者,不知定是何福修得。其視尊兄作徽州太爺,尊如帝釋,樂如自在天,而其地又如眾香國者,苦樂豈直仙凡之隔哉!」在袁中郎的眼裏,蘇州成了修羅地獄,而徽 州才是眾香國的天堂。於是,打定主意,辭官之後,先到西湖去玩玩,再遊浙東,之後去天目山遊覽,最後去徽州。

袁中郎還算是運氣好的,他上 書辭官七次,總算獲准,最後的理由是自己染上瘧疾,養育他的庶祖母又在家鄉病危。他為了達到辭官的目的,跑到無錫去養病,等他告假批准,庶祖母也痊癒了。 這一下袁中郎可自由了,就如脫韁之馬,徜徉在江南的山水之間,盡情享受沒有官職的神仙生活。他給大哥袁宗道(字伯修)的信裏,訴說辭官後的旅遊經歷,洋溢 着無限歡樂之情:

弟以(萬曆二十五年丁酉〔一五九七〕)二月初十日離無錫,與陶石簣兄弟看花西湖一月,不忍極言其樂。復與石簣渡江,食湘 湖蓴菜,探禹穴,弔六陵,住賀監湖十日。又復從山陰道過諸暨,觀五泄,留連數日,始從玉京洞歸。平生未嘗看山,看山始於此。已又至杭,挈諸君登天目,住山 五日。天目奇勝,甲於西浙。又欲赴山中之約,因便道之新安,為陳正甫所留,縱談三日,幾令斗山諸儒逃遁無地。已復道巖鎮,客潘景升家,東西南北名士湊集 者,不下十餘人,朝夕命吳兒度曲佐酒。擬即發足齊雲,遊竟從新安江順流而下,將攜家住南中過夏。

自墮地來,不曾 有此樂。前後與石簣聚首三月餘,無一日不遊,無一遊不樂,無一刻不譚,無一譚不暢。不知眼耳鼻舌身意,何福一旦至此,但恐折盡後來官祿耳。潘景升忒煞有 趣,是丘大、袁三一輩人,已約同至杭,道蘇,之白下矣。西湖看花是過去樂,巖鎮聚首是見在樂,與景升南遊是未來樂。此後家何處客何處,總不計較,以世上事 總不足計較也。…

袁中郎辭官,得到了心靈自由的滿足,也為創作的天地保存了一片天機,讓後世讀者為公安派文學的旗手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