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8月2日星期四

林沛理: 男人的幽默



由倫敦的希思路機場到奧運村,本來只需四十五分鐘的車程。可是由於司機迷路,一架接載美國星級運動員的巴士,結果花了整整四個小時才把運動員送到目的地。倫敦市長約翰遜(Boris Johnson)在記者會上被問到這件尷尬事,不慌不忙地答道:「他們踏上了一次意想不到的觀光之旅。」

一九八一年三月三十日,就任只有七十日的美國總統列根(里根、雷根)中伏。他的肺部被子彈射穿,但一貫的幽默感卻完整無缺。他在手術之後看見太太南茜憂心忡忡,便對她說:「親愛的,我忘了要彎下身來。」(Honey,I forgot to duck)

越來越多研究、調查和統計顯示,平均來說和整體而言,男人比女人風趣和有幽默感;而男人的幽默感,又往往跟他的領導才能、人際關係和辦事能力息息相關。不管是在舞台上,電影和電視劇裏,還是在現實生活中,女性多是在「接收」幽默,負責「發放」幽默的,總是那些很風趣或自以為很風趣的男人。

這可能是上帝的旨意、大自然的規律。取悅異性,是男人的天職和生存處境。張愛玲在《色戒》裏寫道:「到女人心裏的路通過陰道。」其實男人哪有這麼浪漫,對他們來說,陰道是目的地,而非通往女人心裏的路。

男人要面對最實際和更迫切的問題,是怎樣討好女人,從而得到她們的注意、好感和垂青,最後成為她們的入幕之賓。西諺有云,到男人心裏的路通過胃(the way to a man's heart is through his stomach)。如果要抓住男人的心,先要抓住他的胃;那麼要抓住女人的心,就要懂得怎樣點她的笑穴。

女人對一個初相識的男人最大的恭維,不是對他說「你很英俊」或者「你很有頭腦」;而是「你很風趣」——you're so funny。有統計發現,大多數女人只願意跟能夠令她們開懷大笑的男人發生性關係。當女人對男人說:「You make me laugh(你令我開懷大笑),她發出的可能是動物最原始的求偶呼喚(mating call)

難怪男人總是樂此不疲地要逗女人笑。男人窮一生精力去做滑稽之事和做滑稽之人,熟能生巧,體內自然會比女人多幾根引人發笑的所謂「funny bones」。女人當然也要討好男人,但她們討好男人的方法,是用她們的美色和身段。古今中外,女人從來不需要懂得講笑話,只要聽得懂就可以。這是社會和文化對女性角色的定義。久而久之,女人的幽默感嚴重滯後於男人。

以取笑別人的方式來取悅異性,是咄咄逼人,也是先發制人。所以講笑話其實不是開玩笑的事,英文所謂「no laughing matter」。一如舉重的男人要展示他的臂力,一個口若懸河、談笑風生的男人要展示的,是他的智力(brain power),以及他的指揮若定和大權在握。讚一個男人風趣和有幽默感,等於讚一個女人貌美或者身段動人,是約定俗成的文化價值。反而一個有幽默感的女人,對男人是一種挑戰和挑釁。男人心目中的理想女人,一定要令他們動心,甚至動情,卻不必要令他們發笑。女人只需要在男人表演的時候做他們的觀眾和聽眾,千萬不要做他們的競爭對手。

女人的本性較男人嚴肅,這也許跟她們的生育能力有關。幽默感的本質是反權威,而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比生育的能力——即賦予生命的能力——更權威?弗洛依德很偉大,但他說女人對男人有「陽具妒忌」(penis envy),卻是荒天下之大謬。實情是男人在內心深處自覺不如女人,因為他們不能生孩子,於是只好千方百計控制女人和駕馭女人。男人喜歡嘲人和自嘲,就是因為他們骨子裏都自卑,不把自己當一回事。女人從來不會這樣想,因為做母親的責任太重大。

聰明絕頂的錢鍾書認為,幽默不能提倡,一經提倡,「自然流露的弄成模仿的,變化不居的弄成刻板的」。這種幽默會變成「幽默的資料」,這種笑「本身就可笑」。他又說:「幽默提倡以後,並不產生幽默家,只添了無數弄筆墨的小花臉。掛了幽默的招牌,小花臉的身份當然大增……但他跟真正有幽默者絕然不同。真有幽默的人能笑,我們跟著他笑。假充幽默的小花臉可笑,我們對著他笑。小花臉使我們笑,並非因為他有幽默,只因我們自己有幽默。提倡幽默作為一個口號,一個標準,正是缺乏幽默的舉動。這不是幽默,這是一本正經的宣傳幽默,板了面孔的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