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6年2月18日星期四

林行止: 無權的鬥兇悍 當權的鬥囂張




一、

二月八日大年初一深宵,旺角夜市的人流秩序演變為激烈的警民衝突,大煞節日風景。now電視與無綫新聞台於翌日(九日初二)凌晨開始直播現場情景,從熒幕 所見,藉支持攤販而激動起來的群眾(包括聲稱為「本土民主前線」的成員),不論蒙面與否,全都惡氣騰騰、勇武冒進,而集結的人數還遠遠多於「無備而來」 (據說是「小隊巡邏」)的警察;人群不理會警察驅趕,無視警方出示黃旗、紅旗的警示,反而鼓噪「奮進」,或揮棒追打警察、或向警方投擲玻璃、木板及臨時就 地拆除的磚頭!現場警隊人數少、裝備不足,真是自保乏力而身陷險境……。雖然事後有人投訴警方曾向空中鳴槍、責怪其發射實彈可能導致人命傷亡;可是,對於 看過現場直播的觀眾,很難會同意此一「苛責」,大部分港人對當晚執行任務的警員遇上如此「重手」的暴力襲擊,莫不寄予同情,認為他們執行任務遇襲、多人受 傷是十分無辜;不少市民對向維持治安的公職人員如此動粗的「暴民」,感到不齒,不值他們所為。

怕亂是常人心態,而暴力是致亂之由。港人很少不服膺「寧為太平犬,莫作亂世人」此一聽來毫無出息遑論骨氣的傳統智慧,因為在殖民統治下生活的人,過的是相 對安定和樂的日子,大家由是領略到作為香港的「太平犬」,確比當年在內地做個驕傲的中國人強,因為那時的偉大中國,「關門打仔」可以非常兇狠,長期「鎖國 更生」的鬥爭,令國人擔驚受怕,在物質極度匱乏中「苟活」,其苦況實不足為外人道,港人隔河觀察,感同身受!那些年,英殖香港被世界經濟學泰斗如佛利民譽 為最富足最有選擇自由的美地,港人亦自覺活在履險如夷、困難可以憑努力克服的福地!

二、

眼看政制發展與香港社會「內需」脫節而向「跨境」權貴提出政改警示的「和平佔中」者,他們強調愛心、和平而發起非暴力的佔領運動,如此溫和甚且可說溫馨的 活動,亦被當局以「搞亂」香港為由,敵視其為勾結外國勢力影響國家安全的滋事分子,而不以其為講求良知、為港人爭取合理政治權益的知識分子視之。梁振英政 府對佔領行動參與者的政改意見,不假辭色,對和平示威還以顏色,而手法則是迎頭痛擊!那年(二一四年)九月,奉命行事,履行職責的香港警隊以不必要的暴 力對付手無寸鐵的示威人士,瀰漫金鐘的催淚氣體和槍聲,帶出黃絲帶、黃雨傘的「革命」淒美,那是港人正視公民責任與國民義務大不相同的開始。

在一黨獨大的集權國家,所有對當權者施政提出質疑、關乎維護民權的主張都會受到敵視、任何對漠視人道人權的批評和指摘,都被當權者視為「妄議中央」甚至 「尋釁滋事」;緊握政權是在位者「營生」之本,人民只能按黨領導的人民政府的釋法能力的寬緊、聽教聽話,絕對沒有「剩餘」權力可以維護與爭取,當權的「唯 權」、百姓的「維權」,前者鐵板一塊,後者累卵重疊,維穩成了「最大公約」,那是世界「共識」,更是國人「通識」!港人豈能不識?大家仗着北京對「一國兩 制」的承諾與《基本法》的訂立,以為回歸後的香港,是繼續朝向公民社會模式邁進,擱下了當上中國國民的憂顧。

三、

梁振英「擔張凳仔」落區,曾給港人以「民主Feel」,但他上台後一發聲一出手,全都受到港人否定;對此,梁氏便頭也不回地仰仗國家的威權,鐵腕管治,拆 除了港府向來在推動政策時不忘俯順民情的基本態度;「一國」意氣風發,「兩制」頓時窒息。出自善意勸進政改的「佔中」淪為「佔鐘」,港人看到「整人」、 「抹黑」、「扣帽子」的政治鬥爭的餘緒,梁振英「平亂」邀功,連任行情被港共大老看高幾線。這回由「魚蛋」觸發的「民暴」,是「詐」彈還是「炸」彈,尚待 時間和事實證明。不過,行政長官迅速把旺角事件「定性」為「暴亂」,聲言對目無法紀的「暴徒」絕不姑息……。如此用詞遣字,已經徹底表露其家長式管治的口 吻。經歷「八九六四」的老香港,聞「定性」、「姑息」等字眼都會皺眉,八十後的年輕一代,怎能安然接受?

不二日後,北京外交部發言人洪磊說香港初一初二間的「暴亂」,主要是由「本土激進分離組織」策劃;在人日的酒會場合,中聯辦的張曉明主任進一步強烈譴責 「鼓吹暴亂有理」的言論是「是非不分以至嫁禍於人的奇談怪論」。張氏相信包括執法機關在內的港府,會追究犯罪者的責任,他堅定地指出︰「不會容忍少數激進 分離分子毀壞香港最寶貴的法治環境!」

自視為本土派的香港人,他們是因為香港飽受政治壓抑而義憤填膺,而被打為「激進分離分子」絕對不是本乎「一國兩制」的推論;因為建基於河水不犯井水的《基 本法》,竅妙就在於愛國愛港存有一定距離的「分離」。不惜以武力擁護香港傳統的本土派,他們「抵禦」河水泛濫淹沒井水的用意,彰彰明甚。

直覺地看,筆者對包括本土派在內的暴民襲警非常反感;筆者亦不敢輕言贊同、支持青年人上街動武(退一步看,如今「上街動武」也許要付出個人沉重代價,在這 種情形下,任何「置身事外」的人,都不應鼓動市民這樣做),用以對抗不合理甚至已逾越法理、破壞國家承諾的特區管治。可是,對於一班在中央保護傘下使用 「政治暴力」欺壓香港本土意識的大人先生,筆者是更為不滿和憤怒!

「佔中三子」之一的戴耀廷,日前在面書中說得實在,「暴力抗爭在香港不會有出路」!可也正是他那份非暴力抗爭的善意主張,到頭來是吃不着兜着走的敗陣潰 散,如此的「好心遭雷劈」那才激發本土意識的年輕人傾向暴力爭取(這和建制派把持的議會有理說不清,反建制派不得不擲雜物舉橫匾「出位」抗議如出一轍)。 怕「作亂」、不敢「造反」亦即怕做「亂世人」的香港良民,憎惡暴力、譴責騷亂是一回事,他們可也知道什麼叫「仗義每多屠狗輩」,當一個社會時有躁動不安的 場面,當權者僅是「問責」諉過於「暴民」而不反躬自問存有政治暴力的管治方式會有多大的反彈,還要殺氣騰騰地說「絕不姑息」,其效果豈不像往「暴力爐灶」 潑油?星火微不足道,卻亦不能完全抹殺其有燎原的可能性。當年共產黨出過不少來自「屠狗輩」的先烈,張曉明如今斥責「魚蛋事件」的暴徒,揚言正義會戰勝各 種邪惡;可是,正義之說,言人人殊,當年對抗國民黨政府的「暴徒」,不正是今日強國視為正義之先師?

新春開筆,筆者習慣找些比較輕鬆的題材,少談掃興的物事,可是,這回初一初二間的騷亂,實在嚴重,不能迴避,因為它讓人徹底看到香港與內地之間的深層次矛 盾,就是「一國兩制」若沒有楚河漢界的區分,京官港官不是各行其是,而是同鼻孔出氣,同作風辦事,那麼,港人就連愛國愛港,亦變得自相矛盾;香港「一制」 賴以立足的《基本法》,亦大可被賤視為「分離主義」之所本!

相信很多香港人會像筆者一樣,絕不贊同本土派的暴力行徑,可是,對他們那份豁出去的憤恨,又並非全然沒有半點理解與同情。香港的怨氣因「兩制」支離而累 積,張主任認為同情暴力抗命是是非不分,然而,更多港人卻感到,香港被「左毒」摧殘的嚴重性,遠比「港獨」所起的消極作用大。第一屆行政長官董建華掛在口 邊的「中國好香港好」,事實證明其在經濟層面,實在一文不值,半點亦不成立;不過,同一句話,若從政治角度因應,便很管用。因為中國領導層愈開明開放,香 港「一制」才有較大的延續機會,要是內地往專權專制的牛角尖裏鑽,那麼,申猴翻觔斗,換了梁振英,中聯辦還不是有張曉明那般令港人看得難過的面有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