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8月19日星期一

林行止:不滿現狀不見前途




 一、在傳統印刷傳媒評論時政,不知同行有什麼感想,以筆者來說,愈來愈有時不我予之感,以當今電子媒體深入民間、網絡信息無遠弗屆,印刷媒體論者執筆時,可評述的角度幾乎都被論及,重復已成明日黃花的「新」聞和拾人牙慧的論述,顯非自重的獨立論者所樂為。這正是在「新時代」作為傳統媒體撰稿人難為之處。遠的不說,僅是打開昨天本報,有關埃及亂局的評論,便有凌劍豪、練乙錚和關愚謙等的鴻文,珠玉在前,更增筆者落筆之難度。

然而,埃及「屠城」這等大事,不可不寫,惟此事蔓延經月,該從何處入手讀者才不會有似曾相識之感?便從把民選總統穆爾西趕落台的「可畏生」說起吧。原來,導致當前埃及政局變天的「主謀」,是今年二十八歲的印刷媒體記者、社運分子及電台節目制作人巴亞(Mahmoud Bahr﹔一九八五年生),他在前總統穆巴拉克治下期,加入草根反對派組織「受夠了」(Enough),亦是剛剛辭掉副總統(主管對外事務,就任僅一個月)職位、前國際原子能機構總干事(二○○五年諾和獎得主)巴拉迪(Mohamed El Baradei)發起的「求變國家協會」成員。穆巴拉克二○一一年二月被軍事集團攆下台,翌年年中軍人「還政於民」,舉行大選,六月三十日由穆斯林兄弟會(Muslim Brotherhood)支持的自由正義黨(與兄弟會信念理念相同但在政治上扮演的角色不同)黨魁穆爾西,以得一千三百余萬票(得票率百分之五十二)當選。這位埃及一九五二年以來第一位民選總統,全面推行貫徹伊斯蘭法典(沙裡亞),等於以《古蘭經》經文治國,剝奪了經商、社會活動以至家庭和個人生活的自由﹔加上失業率上揚人身安全愈無保障,反穆爾西及其庸政「幕黑手」兄弟會的民憤高漲……。今年年初,巴亞和四名同路人發起「叛逆」(Tamarod)運動,目的在征集全國簽名,看看能否有足夠票數迫使穆爾西落台,當六月二十九日巴亞宣布征集的簽名達二千二百一十三萬四千四百六十五個(由最高憲法法庭核實),比穆爾西當選的得票總數多近倍,顯示反穆爾西民情已達沸點﹔三十日「叛逆」發起全國促穆爾西下台的群眾大示威,「警民」沖突日有所聞,延至七月三日,軍事集團「俯順民情」「逼宮」,穆爾西被褫奪總統職務並遭軟禁……。

導致埃及政權變天的主角,是一名今年二十八歲的青年,這使筆者想起令美國政府從道德高地下墜的斯諾登,今年才三十歲(他在香港過三十歲生日!)﹔而美國陸軍一等兵曼寧(B. Manning﹔一九八八年生)三年前把美國國防及外交機密電子檔案交給「維基解密」(Wiki leaks)時僅二十二歲……。回看我們香港,「學民思潮」的主要發起人黃之鋒才十五六歲,他的「同工」亦大多在二十歲上下!在「耆英」心目中這些少不更事的「八十」,竟然於無聲無息間做出轟轟烈烈令國家翻天覆地以至左右世界政局的大事,這可不是一句「生可畏」或「自古英雄出少年」便能解釋!

二、穆斯林兄弟會於一九二八年成立,是遜尼派的政治組織,「一切以伊斯蘭教義為最高原則」(Islam is the Solution),其排外性保守性及唯我獨尊的傲慢,概可想見﹔在受西潮影響不斷尋求進步追求公義的埃及,兄弟會成為阻礙國家現代化的絆腳石,而兄弟會為落實其主張,多次參與刺殺與其政見不同的總統,亦因此被多屆政府如於一九四八、一九五四及一九六五年定性為非法組織。由於埃及九成以上人民為回教徒(絕大部分屬遜尼派),扛出穆斯林招牌的兄弟會,很快恢復合法地位,但仍被禁止直接參與政治活動。這次兄弟會假保衛民主選舉果實之名闖出大禍,有關暴亂的是非,不易判斷(若雙方各打五十大板,沒意思)。軍方動手推倒兄弟會支持的穆爾西政府,兄弟會連日「搞事」,理所應為﹔它雖遭軍方強暴鎮壓,領袖被殺被捕數以百計,但仍誓言抗爭到底,不僅埃及亂局仍未見平息端倪,其被再次定性為非法組織,已呼之欲出。

自從納塞上校於一九五二年發動政變推翻埃及王朝,這六十多年來,埃及經歷了社會主義、民主、軍事獨裁等不同政治意識形態的統治,數度折磨,國家元氣大傷。穆爾西在位雖僅一年多,但執政黨與兄弟會結成牢不可破的議會聯盟,通過了不少不利勞工階級而大利於資本家的法例,成為巴亞這個小伙子登高一呼千萬人響應的根本原因。有關穆爾西政府「經濟極端保守主義」的細節,七月號(時埃及倒穆爾西民意甚盛卻未有大規模示威)法國《世界報外交月刊》(有英文版Le Monde de Diplomatique)有長文詳述,由於已失時效,這裡不引述了,大家要知道聯合國屬下的世界勞工組織去年底已把埃及列入違反國際勞工協約(埃及是簽署國)的黑名單已足!

昨天美國一位熟悉中東事務的共和黨參議員對傳媒指出,埃及「正」、「邪」雙方都不是好東西,他沒有進一步闡述的是,基於其在中東地位的政經利益,美國(和親美的西方國家)能毫無選擇地支持埃及的當權者。這即是說,以目前的政治格局,不論當權的埃及政府行民主政制、社會主義或軍事獨裁,美國都不得不支持。這是為什麼以世界警察自居、自以為代表正義的美國,不對槍殺示威者以千計的「開羅屠城」發惡聲的底因。

美國這種雙重標准(軍方射殺示威者以千計,歐盟還在「審視局勢」不置一詞,歐美之偽善,一丘之貉也),目的無非在使埃及政府信守其與以色列簽訂的和約,此和約保障了為巴勒斯坦武裝組織哈瑪斯控制的加薩地帶—夾於以色列和埃及之間長約四十公裡闊在十公裡左右容納一百五十多萬巴勒斯坦人的狹長地帶—的和平,等於免去以色列「」顧之憂(如此才能專注應付伊朗的「挑戰」)﹔而穆爾西以為繼續穆巴拉克時代遵行的政策,對美國和以色列有利,因此可令美國運用影響力防止任何推翻其政權的政變,哪知此次「計算錯誤」!

埃及是人口近億(約八千五百萬)的中東大國,在地緣政治上舉足輕重,以其控制水運要道蘇伊士運河和流經多國的尼羅河(據一九五九年簽署的協議,埃及每年可抽取五百五十五億立方米尼羅河水〔主要注入阿斯旺水庫〕,蘇丹有一百八十五億立方米,而上游的埃塞俄比亞等國並無「配額」﹔近年尼羅河水分配已起爭執,埃塞俄比亞決定在上游截流興建大規模的「新生〔Renaissance〕水壩」,將令埃及漸失優勢)﹔由於兄弟會痛恨沙地阿拉伯皇室(最大罪狀為「勾結引進外國(美國)勢力」),穆爾西被趕落台,沙地國王阿卜杜拉第一時間發電祝賀新政府並實時提供五十億(美元.下同)經援(十億現金、二十億等值的石油及十億銀行存款〔Bank Deposits〕,那與現金有什麼分別,不明)﹔而來自海灣國家的經援總數達一百二十億。沙地為美國在區內重要盟友,其動向應可看出美國對埃及政府「輪替」的態度。美國雖然中止與埃及的年度「軍演」並押四架F十六戰機的付運,但十三億軍援(《世界報外交月刊》不稱軍援而說是給「埃及軍事領袖」的金錢)及二億五千萬經濟援助則如期撥付,美國這樣做的最終目的在為以色列買「門」的和平。循此思路,控制政權且表明信守「以埃和約」的政府,都會獲美國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