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3年11月9日星期六

阿果: 香港人的自畫像




這個星期,因着Bistrips,人人蜂擁為自己造(自畫)像。打開面書,一個個怪形怪相的卡通人物,佔領版面——有朋友忠於原著,以鏡作畫,將自己的雀斑、大鼻和魚尾紋,悉數呈現,換來異口同聲的「好似!」;也有人摔破鏡子,憑空想像,最終畫出林峰的俊臉(他真人像林曉峰)。當然,Bistrips好玩,不僅因為它可繪製自畫像,更在於用戶能替肖像人物配上布景,加上標語,表達情緒——《東張西望》特輯播映當日,人人各自製作同款的「扔電視落街」漫畫,正是最佳實證。

看着朋友們的自畫像,我一方面躍躍欲試(於是用九秒九弄了一個),另一方面卻禁不住想:如果香港是一個人,這一刻它的自畫像,又會是怎樣?

這注定是一條僅次於「香港電視死因為何」的艱深問題。艱難,因為香港人向來品流複雜,變臉成性,要找一張統一又靜止的自畫像,幾乎沒有可能。要替這刻的「香港人」造像,我們要了解過去,觸摸特徵,尋回典型。

典型的「香港人」

如果「香港」是一個人,它的膚色應該偏黃(但有時不欲承認),臉龐頗大(所以最愛自拍),臉皮特厚(對「放假」、「加人工」、「有折」等要求有莫名執著)、臉色紅潤(不愁吃喝);眉毛有時緊蹙(臨近九七),有時放鬆(九七以後);它的眼睛偏小(只看得見自己),目光狹窄(請參閱「香港人的世界地圖」),長期近視(對遙遠的概念視而不見,如「民主」),方向感弱(不懂分辨左右),明顯略嫌盲目。「香港人」鼻大肉多(最愛在人前指着自己鼻子);耳朵極大(能探聽馬賽的性取向,分辨陳靜剖白是否發自真心);嘴角翹起,舌頭特長、嗓門奇大。身形方面,這個「香港人」個子不高(勝在諸多計謀),肚腩微隆(絕少上街參與運動);精神方面,它的腦袋容易失憶(只記得「獅子山下」),內心長期空洞(信奉「活在當下」)。

這個典型的「香港人」,由頭到腳,整個模樣,怎看也不似成功人士,頂多排在「紐約人」和「倫敦人」之後,位列第三。

當然我們知道,這只是以往的典型。九七之後,「香港人」的自畫像開始分裂。一方面有人堅持忠於過往,馬照跑,舞照跳,努力瞪眼盯鈔票,張耳聽八卦,開口吃盡所有「期間限定」的美食,努力做個色彩繽紛的「香港人」。

不過另一方面,適逢社會走過不同的轉折,愈來愈多人質疑過往畫像,走上街頭,瞥見彼此,摸索出一張張不再典型的「香港臉孔」——七一之後,它額角滴汗,瞳孔擴大,近視痊癒(竟然放眼「普選」);天星倒下,「香港人」腦袋回復(集體)記憶,內心多了「百感交集」;國教風波,它臉色奇黑,為了守護頭顱而聲嘶力竭……許多人堅信,雖然「香港人」的臉容沒有統一的變化,但我們一定要落力捕捉它的微表情,抓住它應對社會轉變的不同反應,鼓勵社會各階層,做回一個五顏六色、有情有義的香港人。

「香港人」臉色由紅轉灰

理順過去,可知現在。倘若「香港人」的自畫像,真箇如上述一樣,會因應社會大事而(局部)變化,那經歷近月全城關注的電視牌照風波,「它」究竟變得怎麼了?這幾天我勤力照鏡,專注偷窺,發現「它」至少有兩大特徵:

一、臉如死灰。周中立法會特權法遭否決,有朋友有感而發:「政府根本就想有識之士全部移民,留下來的則全部當順民!」我以為這不過是一小撮人自尋煩惱,就如年前的高鐵爭議或國教風波,但再三留意旁人反應,卻發現這次免費電視牌照風波,成功喚醒不少向來沉睡、討厭政治的香港人,令他們的臉色由紅轉灰——走上街頭,滿目都是遊行初哥;愛自拍、重享受的面書朋友,紛紛在網上罵政府不公……不用民調提醒,我們都已窺見民情急轉。香港人的臉孔,集體變灰;分裂的群眾畫像,逐漸統一。

二、表情僵硬。這些年來,香港人嫉惡如仇,目睹社會不公、奸人當道,最常見的反應是將高官(如董建華、葉劉、曾蔭權、陳茂波等)視作殺父仇人,怒目相向,破口大罵。但這一次,我發現在部分人繼續「我是憤怒」的同時,愈來愈多人開始選擇緊閉雙眼,木無表情,冷漠以對。經歷過香港社會的多次跌宕,他們或許已經喊過太多次「認住呢班賣港賊」,呼籲過太多次「元旦見」、「七一見」,咒罵過太多次「XXX不得好死」,但結果現實仍然殘酷,社會繼續不公。於是,他們的表情開始冷淡,連憤怒的力氣,也告失去。

拿着這幅新鮮出爐的香港人自畫像,再比對本周廣傳、建制派議員的一張張近照,我的心情跌至谷底。心灰,除了因為看見灰色的眼耳口鼻,更因為它背後那塊布景板,以及底端的標語。

「香港人」目擊布景如何崩壞

一直以來,「香港人」身後的布景板,不停更迭——有時它是門外大打蛇餅的日本拉麵店,有時它是滿佈點點燭光的維園足球場;有時它由政府斥資興建,有時則由民間自發籌謀。無論香港人的自畫像怎樣變,我們依然可以慶幸,自己能夠自由選擇身後的布景,以及在頭頂浮游的雲團氣泡(例如「平反八九民運」)。香港人或許從未曾有過統一而完整的自畫像,但我們卻一直共同享受身後背景轉換的自由。亦因如此,「香港人」的肖像表情雖然屢屢有變,但卻未曾真正心灰——起碼我們相信,這個布景,這座城市,還有自由,還有法治,還有小學常識書也引以為傲的完善制度,讓我們的生活可以過得好。

但原來不。這個月來,「香港人」集體目擊布景如何崩壞——牽涉公眾利益的政策決定,可以「行會保密」為由,毋須公開;把守立法機關的議員,可以一邊指斥政府做法不當,一邊拒絕徹查真相(因為「真相終會勝利」);通訊局的專業判斷,可以被行政會議及特首的橫蠻判斷(而且不用公開因由),完全抹煞。

這幾天,把一段名為「拯救香港未來」的短片看了幾遍。片段由一連串預言組成,由二○一三年十一月六日特權法被否決開始,直至二○四六年七月一日梁振英七度連任「香港市委書記」結束。看着片段,我冷汗直流,彷彿看見「香港人」自畫像的布景板,已經換成水深火熱的井底,黑暗之中你我伸手不見五指。

我非常希望預言全部落空,這篇文章亦只是一個憤怒青年(又名杞人)的危言聳聽。但此時此刻,若要在香港人自畫像底端配上字句,我亦只能想到陳腔濫調的這句:

This city is dy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