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5年5月7日星期四

呂大樂﹕否決政改與否 只是次要問題



政改發展至此,其實已經沒有什麼轉彎的空間了。問題之一是它本身是個僵局,各方相持不下,誰都沒有大多數的民意支持。問題之二是目前的香港社會根本就沒有新的元素會注入其中,令局勢發生變化,帶來轉變。

這一方提早打出了王牌,但卻無以為繼,同時又再沒有新牌上手,基本上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做的了。攤牌這招式只可 在關鍵一刻使用,太早或太遲都不可發揮最大效果。不過,人總是很難安靜下來的,需要找些寄託,於是追擊去也。這樣做有用嗎?現在不再流行發問這類問題,所 以有用也好,沒用也好,可以繼續。

而在另一方,於佔領運動退潮之後,乘機將原來有可能考慮的妥協空間也收回來。對家太早拋出王牌,底牌見光 以後,暫時難有提升議價的條件,於是這一方索性全面擺硬,看扁對手就是缺乏再次大規模動員群眾的能量。基於這樣的考慮,大家手上的牌都放在枱面上,看誰有 壓倒對手的條件。這樣做好看嗎?當然並不好看,但這是現實政治,結果重於一切,而且還要得勢不饒人,贏到最盡。因為有機可乘,那就不再考慮什麼良性互動、 日後重建互信之類的東西了。除非另一方全力反擊,而且還能夠露出肌肉、拳頭,否則這一方必定得寸進尺,不留餘地。

所以現在的牌局,早已不再是關於議價、談判,而是赤裸裸的鬥大。再問究竟有無誠意,也真的是相當多餘。再問究竟大家有無對話的空間,也慢慢顯得有點虛偽。因此,特區政府也老實不客氣,一而再,再而三的向泛民提問:是通過?還是不通過?而且經常加鹽加醋,趁機打擊對手。

「政治很正確的左」牽制泛民

題是泛民對此沒有什麼還擊之力。事到如今,泛民在政改議題上已經顯得相當被動,而且還兩面受到夾擊。這是香港政治生態甚為有趣的地方:站在政治光譜上最左 一方的人士,不一定以顛覆主流、建制,創造另一個理想國為己任,而是纏着泛民,以否定、批判廣義的民主派來突顯他們的「左」或另類。舉例:泛民在民生議題 上其實並沒有一套很完整的想法,於是較他們更左的,也沒有左的民生政治主張。反而在政治議題上,有所謂的更左。但這個左,又不完全是在建制以外進行激進的 抗爭,以民間力量的建設作為衡量成敗的標準,而只是在姿態上表現得更堅持民主。但這個堅持很大程度上只是對泛民說的,沒有什麼可實際操作的目標。用另一個 角度來看,那是寄生於泛民的一份堅持——意思是等待泛民表態後,只要(口頭上或在一些行為上)表現得更為堅定,便已經足夠。究竟這樣的一種做法有沒有任何 實質的政治意義,這個不好說。事實上,如前面亦有提到,現在都不再流行問這類問題了。等泛民先表態,然後企在一個略左的位置,那就一定較他們更堅定,沒有 犯錯的可能。這是一種政治很正確的左,而且「後發制人」,就算對動員反抗北京、特區政府沒有什麼作用,但起碼能牽制泛民。

有趣的是,由於泛民虛弱,又無力發展新的群眾基礎,他們也別無選擇,在不敢另闢一條路線的情况下,只好互相緊纏在一起。

是,這發展出一個頗奇怪的政治狀態:泛民失去了他們主導政治議程的能力。當年輕學生、左邊的一翼(嚴格來說,他們並沒有左的主張,所以不應稱為左翼)佔領 了道德高地之後,泛民便一直被牽着鼻子,未能以原來推動民主運動的高度來觀察與討論問題。舉例:民主運動作為長期鬥爭,需要有長遠的視野。在否決了政改之 後,泛民打算怎樣繼續發展民主運動,才是最重要的問題。究竟在未來3年、5年、10年,以至20年於香港這樣的一個政治制度和環境裏,可以做些什麼?應該 做些什麼?

面對左翼質疑泛民進退維谷

在很多人眼中,或者泛民從來都未有想好怎樣去回答這些問題。所謂民主運動的終極理想、中 期目標、短期爭取的成果等,其實未有過大辯論,更不要說什麼共識。在過去一段相當長的時間裏,泛民只要面對北京、特區政府、各級選舉,已經忙個不了。要將 上述問題講得清清楚楚,反而沒有什麼好處。這既不利於尋找共識,也會為自己帶來不必要的束縛。沒有清楚表白,方便做組織工作。就是這樣,整個民主運動在沒 有什麼方向、策略的討論的情况下,繼續走下去。

但問題是,過去心照不宣的共同理解,現在已受到挑戰。年輕一代的積極分子倒沒有興趣跟他們繼 續拖泥帶水的搞下去。當然,這一些積極分子的想法並不是單一的,當中也有不同意見。有趣的是,現在他們提出了新的議題:為什麼要走議會道路?要走的話,為 什麼不可以單搞不合作?為什麼泛民要假裝文明,口硬手軟?為什麼泛民不可以將「拉布」發展為政綱,公開與特區政府過不去作為主要宣傳信息?為什麼泛民還要 幻想自己的想法會影響施政?為什麼還以為可以「有傾有講」?還以為要以一種有執政可能的心態可搞議會鬥爭?
論政治個性,大部分泛民其實都只想做反對派(有時更是負責任的反對派),而不是放棄議會道路。這一方面是因為放棄議會,形勢只會更為惡劣。另一方面是他們從來沒有想過要全盤否定過去的策略。現在,面對年輕人、左邊一翼的質疑,泛民竟然一片迷惘,進退維谷,不知如何應對。

可是,在同一時間,好些長期支持泛民的選民又向他們提問:如果否決了政改,然後又參與立法會選舉,那回到議會為了做些什麼?

今天,泛民為應否通過政改而不知所措。其實他們先要問的問題是:在民主運動進入艱難的階段時,究竟香港的民主運動應該怎樣發展下去?那才是要思考的問題,至於是否否決政改,則是在那個大前提下的一個次問題而已。


作者是香港教育學院 亞洲及政策研究學系講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