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4年9月17日星期三

林行止: 兩制名存實亡 香港失魂落魄

三、以一個荒蕪的漁港、悽惶難民的聚居地,香港自內地「解放」(其實是「關門成一統」的鎖國)後不久,兩地關係疏離了三四十年,期間除了依賴內地糧油副食品的穩定供應外,港人營商「搵錢」便得勇闖世界,開拓海外市場、發展國際貿易,在創富路上順心應手「步步高」(這著名粵曲小調恰是《獅子山下》劇集早期用了七年的主題音樂),白手興家「夢想成真」,福地之名亦如影隨形,除了歸功於港原居民和新移民的勤快、靈活,其為自由港、政府對市場「積極不干預」;加上在謀事營商方面有充分的自主自由(Business Independence),與海闊天空的智性自由(Intellectual Freedom),這種過往數千年華人聚居地所未之見的「選擇自由」,正是難能可貴的香港核心價值中的核心。

這兩個像香港成功故事靈魂般的核心價值,在主權回歸以後,變了質。如今這兩方面都出了問題,香港神情困頓,前路多艱,那不是有人故意加害,而是大家在不知不覺間,墮進了沒有多少轉圜空間的險境。

中國經濟開放,實力冒起(內地術語:「全方位崛起」),港商在「祖國好,香港好」的籠統抽象觀念下,自然會有近水樓台、早着先鞭的進取心理;加上一九八四年六月間「一言而為天下法」的鄧小平接見香港工商界代表團的一席話,令港商信心大振。據當時率團北上「面聖」的香港總商會主席唐驥千的話,鄧小平對訪問團大表歡迎,態度誠懇地說:「我不是要你們香港的錢,來內地投資當然很歡迎,我是要你們做生意的經驗,香港這個方面非常成功,我需要你們這個……。」(見唐師曾、李梅香的《百年毗陵唐氏》頁一三三)港商積極參與內地經建、把香港生產線北移,遂蔚成潮流,其對內地經改起了積極功能,不言而喻。事實上,港商生產線北移是一端,內地漸漸成為舉世最大的新興市場,卻使港商墮入極度依賴、不敢不仰其鼻息,劈開香港業商素具自主性傳統的缺口。中國權力集中,國企、民企,不管大商家或小商販,都不像開放社會的無拘無束,香港人往內地談生意,耳濡目染,能對政府大官小吏不買賬嗎?能不唯唯諾諾或忌憚三分麼?

過去開拓海外市場,港商同樣會遇上多方困阻,卻不像內地市場問題那般大同小異,亦未致有泰山壓頂動彈不得的無形壓力;跟國內交手,公式化的難題公式化解決,只要書記、市長、大小幹部疏通疏通,搞好關係、走對後門,便事事好辦;若與這些大大小小的官僚交惡或未能投他們之「所好」,便寸步難行。早着先鞭,配合中央政策,真的是得勢得力者得市場、花花銀子「袋住先」……


四、我國先賢早有明訓:「雖有智慧,不如乘勢」。港商着眼現實,怎會不聽京官明令暗示,不跟中央路線接軌?換句話說,去內地做生意,自然而然地便要與中央保持一致。不過,與北京愈接近、對中央作風愈有點認識的港人港商(且不說那些利慾薰心埋沒良心的少數),他們明說為理想跟中央爭持,完全無效(強大的中國不會為香港的一小撮人而改變主意),不論佔中或罷課,都會四面碰壁,徒勞無功,因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該白費心機。又有另一些說得同樣「坦誠」的特區賢達,他們勸誡港人要以「你敬他一丈,他敬你一尺」的態度,如此低聲下氣,也許可能換來一點商討議事的空間,否則只會令北京龍顏不悅(遑論大怒),而出更辣的招式,給這類「不聽教」的港人以「好看」……。諸如此類的苦口婆心,往往會被爭民主的港人罵個狗血淋頭。不過,筆者倒認為勸港人聽從北京之言,未必不是盡安好心的肺腑之言,只是既不中聽更不中用就是了。

專制政府的權威與開放社會的義理對碰,由於意識有別,價值觀與理解都有不同,連說同一個字同一句話的意思亦不相通。香港人在自己居住的城市,力謀一種較為健全的選舉制度,不是堂堂正正(是否符合所謂「國際標準」,且不去說)的一回事嗎?為什麼不能直接公開的請願?要是得不到政府正面回應,不提抗議、罷課,難道要跪地請罪、赴京求饒?在政治上欲有所為而沒骨頭,是站不起來的,即使站起來,亦不是挺着腰板。前行政長官曾蔭權曾以「推銷員」的功架,對京官陪盡笑臉、曲意奉承,為想在政改上「玩鋪勁」做點公關工夫,結果不是換來左一記三部曲變成五部曲啟動政改,右一記押後落實一人一票選舉嗎?

在全方位崛起的中國眼中,香港繼續是隻會生金蛋的肥鵝固然妙不可言,下不了金蛋,由於如今中國有的是錢,亦沒什麼大不了。「兩制」是當初起草《基本法》時,呵護肥鵝令牠「好生好養」天天下金蛋的設想,如今香港已是難下金蛋的鵝,「兩制」中有關政改循序漸進之類的說法,港人視之為中方承諾,換成鐵板一塊,照足文字狹義的解釋,還深入什麼實行起來的真假意義?畢竟「番書仔」都知道:「Promises are meant to be broken!


五、國對「兩制」的態度,「今時不同往日」,港人想憑群眾壓力,謀求一個比較開明開放的社會局面(香港原是頗有般公民意識的社會),可惜亦不如想像般順理成章。從近年的國民教育與政改風潮,港人看到北京對香港「公民」不感興趣、不假辭色,因為北京要扶持的是「盲從」的黨友、聽話的「國民」(可惜港人自認中國人的比例日趨「下行」,看強調有「中國人」此一鼓舞人心字樣的國慶煙花表演後會否回升)。掀開這張底牌後,無論泛民黨派或是有不同看法的政團,均較以前更難有立足之地。因為有錢人害怕得罪建制而不敢、不便予泛民以資助,缺乏商界的「經援」,它們的活動更難推動;黎智英的捐款惹來「周身蟻」,意味港人的隨心樂助、隨緣捐輸的自由已受到後果可大可小的打壓,更何況商界的政治捐獻,一向講求「回報」,永遠當不了權、入不了局的政界中人,又有誰會對之作出捐款?! 對着「財難」之困,香港的民主路還能走多遠?那是個很現實的問題!

對筆者而言,「一國兩制」的重大意義在於中國雖然是集權的一黨專政國家(中國憲法明文規定;這是筆者反對任何高喊打倒中共口號的底因),若能夠容得下極度資本主義(與醜陋資本主義只有一薄紙之隔)的香港持續發展,並行不悖,那就好比太極的黑白雙魚,知黑守白、知白守黑的對照,放到政經互濟顯生化之妙,生逢其時,應當感到幸運!怎料眼前情景是黑白混淆,兩儀失正,怎會有不失落甚且不知所措之感!

維持謀事營商的自主性與智性(知識)自由,筆者認為是實行「兩制」的意義所在,可惜無論前者或後者,如今都風雨飄搖、岌岌可危,那是筆者的最大憂慮。要是香港仍有充分的經濟自主和智性自由,香港會出現當前這股對政改強加框架而此間官員會如奉綸音不敢置一否詞的情況嗎?會把「同胞」分成敵我嗎?會把中學生罷課比喻為紅衞兵造反而熱線檢舉罷課學生是愛護學生的顛倒言論嗎?

香港難道只剩下兩種互不理解、不求諒解的完全溝通不來的語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