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0月6日星期六

《近代中國史綱下》郭廷以: 第十二章 第三節 洪憲帝制




  一、偽造民意

三十年前,袁世凱年方二十餘歲,初預兵權,即動取代朝鮮國王之念,至於何時想做中國皇帝,雖不易斷言,但自任直隸總督之後,權位及野心,與日俱增,已有人說他意圖帝制。一九-一年十月再起,不臣之心愈甚。十一月四日,袁克定對英使朱爾典說,革命黨將來會擁戴他父親做皇帝,共和僅是過渡階段。楊度亦謂將來袁世凱可為拿破侖。袁被舉為臨時總統後,曾對段芝貴等說﹔"作事須看風行船,今日民氣囂浮,不妨暫任總統,他日有機會不為總統時,則為皇帝,亦不為晚,如必拘在數日內,則身敗名裂矣。"經過二次革命,他以為人莫予毒,遂刻意經營。迨日本進兵山東,二十一條要求繼之而至,楊度、袁克定公然以變更國體之說,向梁啟超試探。

  袁世凱何以於外交危急之際,加緊圖謀帝制,或自有看法。就國際而言,英國一向是他的支持者,可無須顧慮,日前亦無力和他為難。唯一未卷入世界戰爭的美國,總望中國能有一穩固政府,足以抗拒日本的壓力,維護美國的權益,認為袁世凱最有這種資格,所以始終不以國民黨反袁為然,既首先承認袁的政府,北京美使館對於二次革命復屢加指責,謂孫中山的行事不切實際。袁當選為正式總統時,威爾遜立即電賀。白萊安、芮恩施對於袁之取消國民黨國會議員資格,謂係保持統一的必要措置。威爾遜准備派人代袁練兵,同意防制國民黨在美國購置武器。對於日本的野心,袁雖非不知,不過日本一再旁敲側擊,露示贊助帝制之意,如許以相當條件,當不致阻撓。至於國內國民黨的勢力已一掃無餘,無地立足,意氣消沉,甚而說革命有罪。黃興、李烈鈞等為使袁全力應付日本,通電否認假借外力,再起革命,當謹守繩墨,決不危及國家,袁認定革命黨已不能有為。加之北洋軍遍駐南北,不屬袁系的僅有偏遠貧瘠的雲南、貴州、廣西,不足為患。
  "中日新約"訂立後六天,帝制運動轉急,袁以素不喜共和的王士珍代替與袁有歧見的段祺瑞為陸軍總長。同一天,頒予策劃帝制的楊度以"曠代逸才"匾額。六月公布"懲辦國賊條例",以壓制反對派。對於日本報紙所載袁將行帝制的消息,雖於否認,而進行不懈。兩月前梁啟超知袁已類騎虎,勸他懸崖勒馬,勿自陷絕境,動搖國本。至是復邀江蘇將軍馮國璋入京,由馮向袁面詢,袁仍指為謠言,說是總統的權力已無不足,何必為帝?若為子孫,更非所計。如果相迫,將避居海外。

  袁不願徑自稱號,希望形式上出自民意推戴。第一步為制造輿論。八月三日,授意憲法顧問古德諾發表一篇《共和與君主論》,結論為如果不引起中國人民與外國的反對,繼統法圓滿確立,君主立憲制的發展俱備,君主制較共和制於中國為宜。古德諾素主集權,不論是否為袁立言,袁正好引為借口,謂號為美國政治學家亦贊成君主。八月十四日,楊度與變節的國民黨人孫毓筠、李燮和、胡瑛,學者嚴復、劉師培發起"籌安會",宣稱共和國體常致爭亂。古德諾既主中國採君主國體,因組籌安會,以籌國家治安,據其所見,貢獻國民。反對者紛紛上書,請誅奸救國。袁宣稱帝王、總統皆非所顧戀,不過永保國家安全問題,人人均當研究。籌安會為積學之士所組成,從學理討論君主民主制的優劣,不涉及實際政治,政府未便干涉,他本人決不背總統誓詞。於是籌安會大張旗鼓,通電各省長官商會,征求會員,請派代表來京共商。袁的另一顧問日人有賀長雄發表《觀奕閑評》、《共和憲法持久策》,與相呼應。楊度、劉師培各撰《君憲救國論》、《國情論》,袁的中外通訊社有《國體研究宣言書》,帝制的呼聲,響徹雲霄。 籌安會致各省的通電發出的第三日,湖南將軍湯薌銘即請袁"速正大位",奉天將軍段芝貴約各省長官以公民名義向參政院請願變更國體,北京軍人、官僚首先行動。袁的左右有粵派、皖派之別,分由梁士詒、楊士琦領導,彼此暗斗。時粵派失寵,欲借促成帝制,博取袁的歡心。袁對外人態度,時在注意,上海《字林西報》雲,國體應取決於國民,國民如贊成改變,外人自無異議。梁士詒勸袁採行,袁向參議院宣稱,改變國體之事不可急劇輕舉,"如征求多數國民之公意,自必有妥善之上法",並命籌安會只可討論國體,不得干涉及其他。梁士詒遂組織變更國體請願聯合會,專司其事。參政院建議召集國民會議,或另籌征求民意善法。梁士詒認為緩不濟急,參政院決改以國民代表大會解決國體。籌安會以君主國體即可見諸事實,易名為憲政協進會。

  國民代表大會的代表選舉,於十月二十五日至十一月五日辦竣,同時在當地投票。十一月十五日,一千九百九十三名代表,一致贊成君主立憲,推戴袁為"中華帝國皇帝"。推戴書的措詞完全一樣,委托參政院為總代表,預為部署操縱的為梁士詒、朱啟鈐、周自齊等。十二月十一日,參政院將所有推戴書上奏,另備總推戴書,說是"皇天景命""人心咸歸",請袁"登大寶而司牧群生,履至尊而經綸六合"。袁答稱:"民國主權,本於國民全體,既經國民代表大會全體表決,改用君主立憲,本大總統自無討論餘地。本大總統既以救民為重,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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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德諾原為哥倫比亞大學政治學教授,兩年前應聘為中國憲法顧問。有賀長雄為大隈重信任早稻田大學校長時所推薦。兩人分於本年返國,六月中旬及八月下旬回至北京,可能是帝制派故布疑陣,使人以為他們曾得美、日當局授意,八月十七日,古德諾對記者否認贊成中國採行君主制,指籌安會引征所言有誤。二十八日,籌安會含糊聲明,說古德諾對於君主共和問題,除呈送袁的節略外,無他意見。惜犧牲一切以赴之。"不過自己的功業不足稱述,道德對清室不能無愧,信義上對國民無以自解,對推戴一事,"無任惶駭",不敢接受。參政院於十五分鐘內,將長達二千六百餘字的第二次推戴書發出,歷舉袁的經武(小站練兵)、匡國(庚子拳亂)、開化(北洋新政)、靖難(辛亥革命)、定亂(二次革命)、交鄰(二十一條)六大功烈。至對於清室,已仁至義盡,"絕續亦不相蒙"。對於國民宣誓,乃循例之詞,國體已變,誓詞當然消滅,道德並無所慚,信義亦可自解,仍請他 "正位登極"。第二夭袁接受了推戴,俟籌備完竣,再行施行,帝制運動算是告一段落。是後十餘日,袁忙於百官朝賀,命起草君主立憲憲法,設大典籌備處,大事封爵,申令舊侶、耆老、碩故,均勿稱臣,改太監為女官,定明年為"洪憲"元年。他之不立即登極,理由為事體繁重,未可遽速舉行,以踐外交宿諾。實際是因為日本的壓力愈來愈亟,肆應維艱,不得不爾,他的命運非他自己所能決定。

  根據袁的新約法,國民會議為復決憲法的機關。

  黎元洪被封為武義親王不受。重要軍人封公爵,段祺瑞不在其內,各省將軍、巡閱使封侯、伯、子、男爵。舊侶為黎元洪、奕匡、載灃、那桐等,耆碩為王闿運、馬良,故人為徐世昌、趙爾巽、李經義、張騫,稱為"嵩山四友"。對於清室,申明優待條例永不變更,允列入憲法,清室聲明贊同袁的帝制,北京城內同時有兩個皇帝。

二、日本的一擒一縱

  袁世凱接受一九一五年五月日本的最後通牒後,發出一道對全國官吏的密諭,歷述日本對中國的陰謀及此次要求的酷烈。應痛定思痛,力謀振作。倘"事過輒忘,恐大禍轉身即至,福(疑為""字)州陸沈,不知死所"。大家須日以"亡國滅種四字,懸諸心目,激發天良,屏除私見"。他之愛國熱忱,不後於任何中國人,似乎有了大徹大悟。但是事過輒忘、無天良、懷私見的是他自己,不久即加速帝制運動。他以為給日本的不為不少,日本已相當滿意,一時不會再生枝節。何況日置益、加藤曾隱約表示贊同。大隈復告中國駐日公使陸宗輿,"關於君主立憲事,請袁總統放心做去,日本甚願幫助一切"。帝制派利令智昏,大為放心。大隈則存心置袁於爐火之上,遂其所欲。

  九月初,籌安會正在緊鑼密鼓,大力進行之時,大隈對報界談話,加以鼓煽,說是中國今日的共和政治,實難達成統一全國之實。中國國民政治思想貧乏,對於君主制或共和制,在所不問,只要國內和平,生活安定,即可滿足,大多數人對於恢復帝制,必不反對。跟著電令駐華使領,如中國不因帝制而引起內亂,影響東亞和平,日本不擬干預,不過中、日關係密切,此事將來或許具有重大影響,此際不可表示態度,以免有束縛日本行為之虞。同時面告陸宗輿,萬不可因帝制致亂,有妨鄰國商務。又說:袁如誠意聯日,日當盡力援助。日本報紙謂,中國改行帝制,必釀大亂,日本當援美國干涉墨西哥之例,要求中國政府給以保証。軍方主張在帝制將成之時,表示干涉態度。是月杪,大隈命駐華各地領事,調查是否將有暴亂。

  袁世凱亦恐列強不承認他的帝制,尤慮日本勒索,希望得到英、美支持。十月初,晤英使朱爾典,朱爾典表示贊同帝制。袁又告訴美使芮恩施,國體已由國民投票決定,願聘用外國專門人才,協助各部行政事宜。英國雖憂慮因帝制而予日本以可乘之機,又恐袁世凱為德國所誘,對英更為不利,最好是不要在歐戰期間行帝制。但袁迫不及待,英國惟有順水推舟,以爭取袁的好感。美國認為帝制為中國內政問題,袁為中國的安定力量,應給以扶植。及袁決定召開國民代表大會,日本加急進行干涉。十月十四日,內閣通過對袁警告,請英、俄、美、法一致行動。英、俄為保持與日本的協同關係,惟有追隨,倘勸告無效,仍應承認。袁得朱爾典通知.感事態嚴重,分別將帝制"實情",密告俄、法、美,謂"各省異常平穩,民心異常擁戴,秩序不至擾亂"。但日本政策已定,不待美、法答覆。十月二十八日,由代辦小幡酉吉邀同英、俄公使向外交總長陸征祥口頭勸告,說是各地反對帝制的情緒正在廣泛醞釀,不安的情勢到處彌漫,應善顧大局,延緩變更國體計劃。十一月一日,陸征祥照覆,國體係民意決定,各省皆可負治安之責,少數亂徒毫無實力,斷無可慮之事。接著法、意的勸告踵至。美國仍以事關中國內政,任何干涉,均屬侵犯中國主權,謝絕參加。芮恩施一再報告國務院,中國各階層人士對於變更國體極感欣慰,並無有組織的反對運動,不過革命黨不免有個人暴動。

  袁世凱認為各國勸告是日本作祟,大隈曾表示中國若相依賴,日本無事不可幫助,因命陸宗輿根究其真意所在。陸宗輿以為不妥,怕要價必大。日本輿論主張將中日軍事、政治同盟等問題一並解決。小幡酉吉續施壓力,必須答應延期,陸征祥答以本年內斷不實行。新任外相石井菊次郎亦告陸家輿,如肯延期至適當時期,當予便宜援助,但必須在實行之前,與日本確實接洽。倘突然實行,將視為對日本的侮辱。可見日本並非絕對反對帝制,惟須先與商妥條件。袁以列強步驟不盡一致,日本勢難一意孤行。美國既未參加勸告,朱爾典又說:"若中國無內亂,則隨時可以實行。此係內政,他人不能干涉。日本勸告或係照例文章。至於乘機取得,似亦難言"。十一月十一日,外交部知照日、英、俄、法公使,為尊重各國勸告,且以籌備需時,變更國體一事,當擇適當時機,謹慎行事。十二月十三日,即袁接受帝位的次日,小幡酉吉單獨照會外交部,要求對改行帝制之事,於三天內有誠意滿足的答覆。十五日,再與英、俄、法、意公使第二次警告,謂中國政府屢雲維持境內治安、保守秩序,五國對於今後形勢如何演變,持靜觀厥後態度。外交部仍說中國政府有力消弭隱患禍亂。

  日本一面對袁警告,一面策動反帝制派舉兵。第二次警告前五天,反帝制的武裝行動,一度起於上海,警告後十天,雲南宣布獨立。石井菊次郎聲言此後袁的一切行事,非先與日相商不可。袁決以慶賀日皇加冕、贈送勛章的名義,派農商總長周自齊為特使,赴日切商,日本允許接待。不料一九一六年一月十六日,忽又拒絕,袁大為狼狽。日本此舉據說是因為中外報紙紛載,認為日本之接待特使乃暗示承認帝制﹔其次因秘密條件外泄。日本認為袁故弄權術﹔復因雲南的討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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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雲朱爾典得知周自齊即將赴日,以巨款托上海唐紹儀設法密探內幕,唐命袁的親信袁乃寬之子袁英買通宮內尉勾克明、內史沈祖憲、機要局主事沈進善,盜出日、袁勾結文書,攝制復本,由朱爾典轉送芮恩施,內情外泄。大隈重信以為袁欲招致美、英干涉,遂拒絕周自齊。謠傳勾克明等謀暗殺袁世凱,據一九一六年一月二十二日外交部致駐美公使顧維鈞電,謂勾克明等係因泄漏秘密被拘,並無受賄行刺之事。

  軍業已發動,他處革命黨人繼之而起,內戰在即,日本決心倒袁。參謀次長田中義一主張不論他國態度如何,日本不應承認中國帝制,須准備自衛行動。一月二十一日,石井菊次郎通知陸宗輿,謂英、俄、法均希望日本維持東亞和平,再用嚴詞警告中國延緩帝制。如不之所,則出自由行動,承認雲南為交戰團體,宣告中國政府妨害東亞和平。同日,陸征祥通知各國公使,袁世凱暫暫緩登極。



  辛亥革命期間,袁之攘守清室政權,多賴英、美之助,共同約束日本的行動。如今情勢已非昔比,英國自顧不遑,美國雖仍對袁支持,國務院訓令芮恩施,如無強大而有組織的反對即承認帝制,但袁已失去了控制力。

三、反袁的勢力

  民國成立以來的四年間,不論內治外交,可說是每況愈下,處處是民不聊生。中國被稱為多匪多災之國,亦始於此時。匪亂以一九一二至一九一四年河南的白朗為最有名,眾至數萬,多為飢民、變兵,縱橫豫、皖、鄂、陝、甘五省。初以搶富濟貧為號召,後以反袁為名,斥"神奸主政,群凶盈廷""盜竊民國,帝制自為",傳與國民黨聯絡。陸軍總長段祺瑞曾自行督剿,調兵十餘萬,歷時兩年餘始平。一九一四至一九一五年,東北、華北、長江地區,民變不斷,往往踞城戕官。兵變更為民國初年的常事,最少有四十次左右,遍及十餘省。湘、鄂、皖、贛、魯、豫、蘇、浙、粵、桂、滇、奉、黑又有水災、旱災、蝗災,政府的搜括仍有加無已,外人對海關所入,控制愈嚴,鹽稅因善大借款的規定,悉由外籍鹽務稽核掌握(見418頁),袁政府幾全恃小額借款、發行國內公債、加征苛捐雜稅,勉強度日,不惜悉索敝賦。公債強迫派購,多不給票券,購者本息俱無。印花稅擾民尤甚,以致商人罷市,官吏虐民,軍人暴戾,本為常事,復假嚴禁革命、查緝亂黨之名,任意誣陷誅戮,特別是二次革命後湯薌銘、龍濟光之在湖南、廣東。湘人呼湯為"屠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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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一六年一月,顧維鈞曾訂購美國飛機二十架,並先後借款一千五百萬美元。

  關稅雖早由洋稅務司征收,尚須移交海關監督,償付外債,所供政府之用,名曰"關餘"。辛亥革命時,洋稅務司扣留全部稅款,不使為革命軍所有。事後外交團擅自指定上海匯豐、道勝等外國銀行組成委員會保管,中國政府不得自由支配 "關餘"

  一九一五年初,梁啟超說到當時的危機,謂"今也水旱頻仍,殃災(左水右存)至……以吏冶未澄,盜賊未息,刑罰失中,稅斂繁重,祁寒暑雨,民怨沸騰。內則敵黨蓄力待時,外則強鄰狡焉思啟",袁世凱將為"眾矢之鵠",斷非"僅恃威力而可以移國祚""猶須恃人心以相維繫"。所謂"強鄰狡焉思啟",指的是日本進攻山東與二十一條要求,激起全國反日情緒。一九一五年二月至七月,最為壯烈,留日學生發之於前,上海各界繼之於後,舉行愛國大會,到者三萬餘人,抵制日貨,儲金救國,二十餘日之內,上海一處所收儲金達五十萬元。袁對日屈服後,人民的憤慨至於極點,漢口商民因排斥日貨而罷市,鎮江、沈陽、北京等地散發愛國傳單,風潮波及全國。袁三令五申的禁止,社會的怨恨由對日而兼對袁,甚而仇袁過於仇日。以往對於袁的壓迫國民黨,摧殘國會,以為尚可諒宥,今日對於袁的賣國,進而化國為家,則絕不寬恕,日本是中國的第一號敵人,倒袁是第一要務。 有組織而堅決的反袁者自為國民黨。二次革命失敗後,國民黨元氣大喪,幾乎一蹶不振。孫中山重整旗鼓,加以徹底改造。一九一四年六月,易名為"中華革命黨",黨員須一律立具誓約,犧牲一己之生命、自由權利,附從孫中山,再舉革命。革命軍未起前入黨者,為首義黨員,悉隸元勛公民,享有參政的優先權﹔革命政府成立前入黨者,為協助黨員,得隸有功公民,享有選舉權及被選舉權﹔革命政府成立後入黨者,為普通黨員,得隸先進公民,享有選舉權。這是以黨治國的先聲,中心目的為推倒袁世凱,不斷在湖南、廣東、江蘇舉事。黃興、李烈鈞、陳炯明、李根源等,不贊成孫中山新訂辦法,未加入中華革命黨,以研究歐洲戰爭為名,別立"歐事研究會"亦以倒袁為第一義,但在國內均乏實力。遭袁遺棄的進步黨初雖未必有倒袁之意,但審度情勢及自身利害,則不以帝制為然。梁啟超再三對袁懇勸,說是"政體誠能立憲,則無論國體為君主,為共和,無一不可,政體而非主憲,則無論國體為君主,為共和,無一可也"。希望袁實行新的約法,以共和政體,行君主立憲。袁不僅不聽,且對梁施以恫嚇威迫。梁認為國家之大不幸,莫過於革命,過去進步黨之所以與袁合作,目的為維持現狀,然處處為所劫持,時時為所利用,失敗之跡,歷歷可數。就目前情勢而論,現狀多維持一日,元氣多鑿喪一分。瞻望將來演變,革命黨必乘普天同憤之時,煽用進步黨的滇、黔根據地,舉兵討伐,進步黨與袁將同歸於盡。縱令幸免於此,袁於獲逞之後,滇、黔亦必坐待刲割,何若自求多福,奮起一決,不讓革命黨得志,進步黨方有前途,遂決心反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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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華革命黨與歐事研究會不易區分,以下仍統稱國民黨。

  北洋派為袁的生命所寄托。袁於北洋派以外的反對尚不在意,最怕的是北洋派內部對他不忠。段祺瑞、馮國璋為北洋派的兩大柱石,一綰軍符,長陸軍部。一領封疆,官江蘇將軍,均有震主之勢。袁早懷猜忌,作防范部署。一九一四年置統率辦事處,以分陸軍部之權,又編練模范團,袁及其子克定先後任團長,准備成立模范軍,建立一支更親信的武力。二十一條交涉時,段通電主戰,袁認為係有意為難,借故將段的心腹陸軍次長徐樹錚免職,段繼之而去。對於馮國璋,先派兵分駐上海、蘇州、南京,復不以圖謀帝制實情相告。及決定帝制,又改上海鎮守使為護軍使,直隸中央。不久授馮以虛名的參謀總長,擬相機奪去他的地盤。梁啟超與馮頗有交往,說馮反對帝制。最能使馮動聽的為在共和政體之下他大有總統之望,袁若帝制,將終為人下,甚至現有的權位難保。屯兵徐州的長江巡閱使張勛,桀驁跋扈,朝夕希望宣統復辟,並非袁的忠實擁護者。國務卿徐世昌雖無兵權,而為北洋派大老,於袁的帝制亦心有不服,初稱病請假,終辭職而去。採消極不合作態度。

四、反袁派的聯合行動

  反袁派首先發難的為革命黨。一九一五年十一月十日,刺殺袁的悍將上海鎮守使鄭汝成。十二月五日,一度奪取停泊上海的"肇和"巡洋艦、警察局,均為陳其美所策動,日本人亦參預其事。雲南為反袁派爭取的主要對象,國民黨的李烈鈞與雲南將軍唐繼堯,為日本士官學校同學,私誼甚篤,又曾任教雲南講武堂,滇軍將校多出其門下。帝制運動開始,李烈鈞及另一與滇軍有淵源的李根源,分頭活動。最後促成唐繼堯的決心的為前任雲南都督蔡鍔及進步黨。辛亥革命為革命黨與立憲派的初次聯合行動,此次倒袁,可說是再度攜手。

  蔡鍔為一有抱負的軍事政治家,二次革命後被袁調往北京,而他在雲南的潛勢力仍在。籌安會起,他與梁啟超共籌對策,梁要他深自韜晦,待時而動,由梁先從文字反對。九月初,梁發表一篇轟動一時的《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的文章。蔡與袁虛與委蛇,佯示擁護帝制,暗事部署,與唐繼堯聯絡。十一月中旬,得日人協助,微服出京,經日本、越南入滇,十二月十九日抵昆明,李烈鈞已先期而至。蔡、李、唐商定調兵潛入四川,出袁不備,一舉而下全川。時梁啟超已由天津到上海,為配合五國警告,打擊袁的各省秩序確可維持的保証,十二月二十二日,促蔡從速發動,電報係由南京發出。蔡等以為梁已入南京,倒袁計劃已獲馮國璋同意,可望響應。 二十三日,四川師長劉存厚、貴州護軍使劉顯世、廣西將軍陸榮廷,均來電贊成,遂由唐繼堯及雲南巡按任可澄具名,請袁嚴懲帝制派首要,限二十四小時答覆。二十五日,唐與蔡鍔、李烈鈞宣布獨立,組織中華民國護國軍,蔡任第一軍司令官,進向四川、貴州。李任第二軍司令官,進向廣西。唐以雲南都督兼任第三軍司令官留守。蔡慷慨誓師,謂"吾齊不得已而有此義舉,非敢雲必能救亡,庶幾為我國民爭回一人格而已"﹔唐致書孫中山、馮國璋,盼一致行動。

  護國軍以蔡鍔部為主力,一九一六年一月中旬,左翼進入川南,先下敘州,川軍師長劉存厚來歸。右翼進抵貴陽,一月二十七日,貴州護軍使劉顯世響應,總計兵力約三萬餘人。袁軍分三路包圍雲南,一路入四川,一路向湖南,一路向廣西,約十萬人,四川為主要戰場。護國軍槍械窳劣,餉糈彈藥不足,二、三月間,頻頻失利,蔡鍔艱苦支撐。袁軍士氣不振,內部不協,復受川人敵視,亦無進攻之力。此外廣東、湖南、湖北,到處不安,廣州時有暴動,長沙將軍署被襲,武昌發生兵變,廣西的獨立,尤使袁魂驚膽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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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云該電由馮國璋的秘書長胡嗣璦拍出,胡為復辟派,深惡袁的帝制自為。

  包括籌安會的楊度、孫毓筠等六人,及朱啟鈐、梁士詒、周自齊、段芝貴、雷震春、張鎮芳、袁乃寬,共十三人。

  袁軍以曹錕為主帥,張敬堯、吳佩孚馮玉祥等屬之。入川護國軍初僅三千人,支隊長(團長)朱德屬之。

  廣西將軍陸榮廷為岑春煊的舊屬,進步黨的名譽理事,反袁派自然力事爭取。一九一六年二月,陸邀梁啟超前來,並通殷勤於馮國璋。三月十二日,會同護國軍李烈鈞部殲滅進攻雲南的袁軍。十五日,宣布獨立,護國軍聲勢一振。接著廣東南路欽州、廣州,東路潮州、汕頭獨立,廣州兵艦響應,受袁策封的南海郡王廣東將軍龍濟光陷於四面楚歌,四月六日,亦被迫獨立。同月十二日,浙江國民黨人驅逐將軍朱瑞。五月一日,兩廣護國軍都司令部成立於肇慶。五月八日,擴大為護國軍軍務院,岑春煊為首領,宣言不分黨派,一致討袁,擁副總統黎元洪繼任總統,軍務院代行國務院職權。孫中山亦稱願助獨立各省及反袁各派,共同推翻違反約法的袁世凱,反袁的聯合陣線形成。

五、袁的敗亡

  雲南護國軍起,袁的變更國體斷不影響國內安定的對外保証破產,知道日本不會甘休。赴日特使被拒,尤使他意興大沮。一九一六年一月十八日,命停止貢獻。第二天日本決定嚴重警告,必須以真正平定雲南為實行帝制的先決條件,不然即實力干涉。二十一日,袁通知各國,暫緩登極。而貴州又繼雲南獨立,反袁軍連下川南、湘西諸城,襲擊廣州兵工廠。二十六日,各國公使質問平定內亂,是否有期,聲言各國對交戰雙方一視同仁。二十三日,袁正式宣布緩正大位,不許呈遞此類文電,同時激勵各軍進攻。日本對反袁派多方支持,三月七日內閣決定推翻袁的政權,承認南軍為交戰團,旋派領事駐雲南。廣西獨立北方將領受馮國璋、段祺瑞指使,逗留不進,索餉索械。袁以各省解款不至,向外借款不得,羅掘俱窮。徐世昌勸他及早轉圜,袁召梁士詒相商,擬將中央政事委之徐世昌、段祺瑞,地方軍務委之馮國璋,命四川將軍陳宦與蔡鍔言和。三月二十日,發現馮國璋等五將軍謀聯合各省,請速取銷帝制的密電,袁與徐世昌、段祺瑞會議,二十二日,下令撤銷承認帝制案,發還推戴書,停止籌備事宜,自雲"誠不足以感人,明不足以燭物,予實德,於人尤"?尚算有幾分敢作敢當的氣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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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軍務院由獨立各省重要軍事領袖組成。唐繼堯為撫軍長,由副撫軍長岑春煊攝行,梁啟超為政務委員長,李根源為聯合軍部參謀,章士釗楊永泰等為主干。

  日本領事到,唐繼堯特為舉行歡迎會。不久日本又於桂林設領事館,並派員駐肇慶。

  江西將軍李純、山東將軍靳雲鵬、浙江將軍朱瑞均在內。

  撤銷帝制後,袁復稱總統,重任徐世昌為國務卿,以段祺瑞為參謀總長。徐、段勸護國軍領袖取銷獨立,弭止兵戈。護國軍要求,袁即日引退出國,總統由黎元洪繼任,剝奪袁的子孫三世公權,殊戮附逆十三禍首,抄沒袁及十三人家產。袁一日不去,和計一日難以就范。袁捏造南方謀舉岑春煊為總統,各省疆吏不保之說、以煽動北洋派,但不曾收效。馮國璋勸他作根本解決,立即可進一步,即勿再貪戀總統之位。四川將軍陳宦,亦謂士氣不振,武力解決不易,請袁犧牲一身,以救危局。三月底,陳宦與蔡鍔實行停戰。廣東、浙江獨立後,護國軍態度益為強硬,說是袁不僅不得再以總統自居,且須受法律裁判。袁為緩和空氣,維繫內部計,重訂政府組織法,恢復內閣制,改任段祺瑞為國務卿,但不給以實權。

  馮國璋為長江各省將軍的領袖,力足左右全局,在袁與護國軍相持之下,各方視線咸集於南京。馮欲形成以自己為中心的第三勢力,所採策略,一如辛亥年袁之對待清室與革命軍。四月中旬,提出調停辦法,承認袁仍居總統之位,慎選議員,重開國會,懲辦奸人,尊重民國元年約法,各省軍政長官照舊,撤川、湘前敵各軍,大赦黨人。護國軍堅持袁必須去位,馮准備武力仲裁,電請未獨立諸省,互相聯絡,期對於護國軍及袁可以左右輕重。護國軍如違眾論,當視為公敵,袁如有異議,亦當一致力爭。他知道護國軍對袁的去位不會讓步,武力強制極少可能,即使可能,對他亦無好處。擁護袁的不過三四省,要袁去位,並非難事。袁去馮大有總統之望,他曾明白告訴段祺瑞,袁再想保存地位,良非易易,"無寧敝履尊榮,亟籌自全之策"。五月一日,再宣布他所修改的調停辦法,謂民國已因帝制而中斷,總統的地位已經消滅,副總統的名義同歸於盡,袁可暫任總統,俟國會開幕後,另行選舉。國會議員的資格必須嚴定,民國元年的約法亦當修改,總之,不外另選總統與副總統。護國軍堅持黎元洪繼任總統。五月十七日,馮召集來自獨立各省代表會於南京,以對抗南方的軍務院。袁初頗引為欣慰,以為有了新的希望。殊料各省大都贊成袁退,惟有安徽的張勛、倪嗣沖反對。馮徑行電袁,謂留任終不可能,倘若預行宣布去位,或尚有手續可循。袁見南京會議於己不利,擬繼續用兵,而大勢絕不許可。加之軍費浩繁,惟賴增發鈔票,命中國、交通二大銀行停止兌現。上海中國銀行抗命不從,馮公開支持,長江各省軍政長官一致行動。至是,袁自己親嘗到四年多前他給清廷的苦果。

  袁無力迫令護國軍屈服,護國軍亦不易強袁退位,滇、黔、廣西力量有限,陸榮廷雖進兵湖南,而未能控有廣東,軍務院虛有其名,難有作為,所幸反袁的勢力有了新的發展。中華革命黨居正得日人之助,以青島為基地,五月,舉兵膠東,連佔膠濟鐵路沿線要地,攻擊濟南省城。陝西反袁軍同時起事,進入西安,山西將軍閻錫山暗與孫中山通,袁以北抗南的計劃動搖。四川停戰後,各地紛紛獨立,前線將領亦准備倒袁,五月二十二日,陳宦宣告對袁斷絕關係。湘人乘桂軍北來,爭起以應。五月二十九日,湯薌銘獨立,不承認袁為總統。

  袁自雲南事起,外交既萬分棘手,段祺瑞、馮國璋內外挾持,輿論明詬暗譏,眾叛親離,憂郁羞憤交加,心神失常。三月初,日、美報紙說他中風,不久果然成疾。五月中旬,目眩頭暈,不能成寐,陳宦的獨立,等於他的催命符。一度昏蹶,不克視事。六月三日病篤,飲食即嘔,小便癃閉。五日猝暈逾時,六日下午卒,年五十八歲。退位問題不了而了,但中國禍亂則並未就此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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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擁袁較力的有奉天、安徽、直隸、河南、陝西數省,但奉天將軍段芝貴已為張作霖逼走,陝西將軍陸建章不久亦被驅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