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0月6日星期六

董橋: 佩皮斯日記

李儂倫敦來電話說柯林去世那麼多年,他的藏書和藏書票老早散進書市歸了別人,這幾年都看不到了:「前天,我家附近那家舊書店給我送來五冊佩皮斯日記,札納 朵夫裝幀,貼了柯林藏書票,老朋友遺物,難得,我買了。」我讀Samuel Pepys《日記》是柯林教的,英國老先生,鑽研版本學,藍姆專家,集藏老版本藍姆幾十種,《絕色》裏我還寫他珍藏歷代藏書票最多。乾巴巴的老頭子,臉很 長鼻子很長手指很長身影也很長,鋼琴彈得好極了,家裏整整潔潔不輸博物館,一排一排的藏書像御林軍,一本不亂。柯林教我收藏藏書票,教我讀古典經典,教我 分辨古書裝幀優劣,教我讀佩皮斯《日記》。我讀的是節本不是足本。柯林說是十七世紀老英文,用字偶爾古奧,措辭偶爾古拙,一百二十五萬字速讀不容易,細讀 讀得慢,不讀是大罪,全讀是受罪,節本讀完喜歡了再讀足本不遲。我那本節本是一九二七年版本,謝潑德Ernest H. Shepard插圖,利威耶父子裝幀店皮畫封面,畫佩皮斯身披睡袍手持蠟燭打着呵欠準備上床睡覺:"So to bed",艾靈頓男爵舊藏,貼了藏書票。 



上個月美國凱特告訴我說一八二八年一套五冊《日記》名家裝幀快上萬美金。李儂買柯林這套舊藏似乎便宜多了。她舊書圈子裏人脈廣,交情深,她的來價作不了準。 她家裏老早有了一套《日記》了。英國人都愛鮑斯韋爾的《約翰遜傳》,愛佩皮斯的《日記》,說是最佳床邊名著,寫王政復辟,寫查理二世加冕慶典,寫鼠疫,寫 倫敦大火,舊派英國人熟得不得了。《日記》佩皮斯二十七歲寫到三十六歲,全本用速記寫成,原稿捐給劍橋大學,我去看過,真是天書。一六六九年三十六歲,二 月二十三生日那天他去西敏寺瞻仰瓦盧瓦王室凱瑟琳皇后遺體,他輕輕吻了一下朱唇說,三六生辰,初吻皇后,聊償夙願:"This was my birthday, thirty-six years old, that I did first kiss a Queen."柯林說佩皮斯性情中人,天生率真,《日記》裏不怕寫盡自己的過失自己的短處,一點不帶文人矯情虛偽。父親是倫敦裁縫,母親當家傭,兄弟姐妹 十一人。佩皮斯早年肄業聖保羅中學,一六五○年進劍橋大學,一六五三年畢業。一六六二年鑽研建設海軍課題,兩次英荷戰爭貢獻極大,得查理二世信任,擢升海 軍大臣,出任國會議員,興建三十艘軍艦恢復英、法、荷海上均勢。一度整肅海軍腐化風氣,權貴忌恨,蒙冤下獄。不久官復原職,建樹更著。佩皮斯退休後和科學 家牛頓建築家雷恩文學家德萊頓往來頻密,撰寫英國海軍追憶錄《Memoirs of the Navy, 1690》,一九○六年經丹尼J. R. Tanner編校出版,影響不大,身後全靠這部青年時代的《日記》名垂青史。丹尼是佩皮斯專家,柯林珍存一份丹尼讀《日記》的筆記,十幾二十頁,我影印過 一份不見了,裏頭寫什麼年久也不記得了。一九七七年我讀完《日記》節本,平易,淺白,不像柯林說的那麼難纏,擺床頭入睡前讀一百頁不吃力。我一度想讀足 本,李儂借給我,讀完第一冊跟讀節本差不多,沒興趣多讀了。李儂說她讀完節本也不想讀足本。她說寫完《日記》佩皮斯帶妻子遊歷荷蘭法國,回國不久妻子病 死,才二十九,佩皮斯三十六,從此鰥居,不續絃。

《日記》裏佩皮斯從來只寫「妻子」不寫名字依麗莎白,猜不出他 平日怎麼暱稱夫人。李儂說許多老輩人推測他們夫妻十四年婚姻生活愉快:「也許,」她說,「妻子不死,佩皮斯中年晚年還會續寫日記,存稿一多,那部老日記難 免不那麼矜貴了,說不定無緣傳世。」那些年,我們幾個老朋友工餘課餘常在倫敦酒館談書,吹牛。戴立克找到艦隊街一家酒館,很不錯,我們去了好幾次。街裏十 七號樓亨利室闢做佩皮斯紀念室,珍存許多生平文物資料。李儂讀書細膩,思考細膩,一些念頭跟別人不很一樣,柯林說女人心思往往精準,男人讀書見林不見樹, 女人讀書見樹不見林,文學批評遲早要靠女人寫出新氣象。倫敦八年,雜書我讀了不少,是不是修了身養了性從不察覺。求知好奇是真的,吞棗囫圇也是真的。張潮 《幽夢影》說「凡事不宜貪,若買書則不可不貪」,桑簡流先生說對極了。張潮說「凡事不宜癡,若行善則不可不癡」,桑先生說不可不癡者不光是行善,讀書也不 可不癡。貪了那麼些年也癡了那麼些年,買書讀書貪貪癡癡弄不出名堂其實也不要緊:貪過了癡過了也是學問。柯林正是那樣走過來的。我不曉得他過去是士是農是 工是商。認識他那年他六十多快七十了,天天買書讀書玩書。偶爾一位四五十歲的女士陪在身邊,清清淡淡高高雅雅,逛街喝茶吃飯看電影,老先生一身體面,一臉 溫文。一天下午我下了班到柯林家裏還書,他在彈鋼琴,那位女士坐在鋼琴邊細聽,大門虛掩。我推門進去,柯林一邊彈琴一邊介紹我們認識:「這是黛爾,我最要 好的朋友。」

聽說是金融家族的後人,藏書萬卷,藏瓷也多,一生低調,柯林喪妻,黛爾喪夫,兩人成了知己,互相照 顧,柯林每天到她家吃晚飯,風雨不改,都十八年了。我和李儂和戴立克稱讚柯林晚運大佳,柯林說天下婚姻求成太難,棄掉世俗許諾守護一份友情單純多了也舒服 多了:「我們各自經歷了一段磨難才悟出這個道理,」他說。「人生真是一部很難讀通的書!」我們無緣觀賞黛爾家的藏書。戴立克探問過,柯林支吾以對,我們再 也不提了。舊派英國人都有俱樂部會籍,柯林也有,會所不大,幾幅先拉斐爾派油畫聞名,矜貴得要命。柯林說俱樂部好幾回邀請展覽他的珍本善本他都婉拒,說是 寫展品著錄太費神、太麻煩,他不幹這樁苦差事。

他的一批古籍後來捐給他的母校劍橋大學。剩下的一批他過世後黛爾 一手處理,不少流進拍賣會舊書市,不少歸了黛爾。前些年戴立克還碰見過黛爾,說她蒼老極了,一個女孩子攙扶着走進夏蕙,戴立克趨前請安,老太太愣了半晌才 微笑點頭,怕是記不起來了。李儂運氣好,去年買進德拉.梅爾小說《侏儒正傳》,貼着黛爾藏書票,作者簽名送給黛爾的:「藏書都散出來了,猜想老太太去跟柯 林團聚了!」德拉.梅爾是英國重要詩家,也寫小說,怪異故事寫得最成功,一九二一年的《侏儒正傳》一度大紅,絕版了,一本難求。李儂愛找絕版絕迹的老小 說,說是好幾個月都遇不到一本。她記性好,長年泡圖書館,一肚子版本掌故,倫敦舊書店老闆個個驚嘆,連柯林那麼淵博的老狐狸也嚇一跳。這兩年遷進倫敦城裏 住,閉門專心編寫舊書過眼錄,相熟的舊書商收進善本珍本精心裝幀的老書都拎到她家給她過目,喜歡的留下,不要的退回,彷彿老北京舊書商和舊顧客的交情。她 說有一天,柯林在書肆上遇見一本《快樂王子》,一八八八年初版,王爾德親筆寫了好幾百字簽了名送人,兩方議價不洽,翌日再去,賣掉了,懊惱不已。轉眼三十 多年過去了,舊書商兩個月前送來那本書,紅皮書函,完美如新:「快樂王爺柯林走了,」李儂說,「王子來我家了!」書有書緣,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