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10月6日星期六

陶傑: 天工巧奇




香港特區百日黑色驚魂,一片愁雲慘霧。在精英雲集的中環,這兩三天,除了哀悼海難的死者,大家最懷念的有兩個人,一個固然是到了今天才省悟他原來有多好的曾蔭權爵士,另一位,就是公認「腳頭好」的唐英年。

「曾蔭權畢竟是經英國人考核過才封爵的人,陶傑說過,品格必有保障,這一點不難明白,」高官C(確有此人,為了安全,我不可以說他的真姓)說:「至於唐唐,我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腳頭好』原來真的這樣重要。」

「對呀,」我肅然:「特區十五年經驗證明:不必苛求能力了,也不要指望什麼口才魅力了,到最後,人格是高尚還是卑劣,中國人要求低,也不敢指望了,只剩下最原始最迷信的祈求,烏龜王八也不要緊,只要像廣東人說的,腳頭好,也就算了。如果這樣也沒有,那麼真正完蛋了。」

腳頭好,英文怎麼講?律師L問。中西文化差異:This man will bring bad luck,意思是對的,但感覺上濃濁了一些。腳頭差,語帶含蓄,因為中國的神秘學,比西洋的占星和塔羅牌什麼的博大精深許多,時辰八字、陰陽五行、面相掌紋、祖業父蔭、前世今生,通通算進去,再加上他身處的地方,其氣場運道,交感互動,這才融匯成「腳頭」二字,中國文化真神妙也。

「也真是的,」C說:「唐唐的下巴寬長,有晚運,原來做不了特首,對他來說是躲過了一劫。但如果他當了,腳頭幫助,找到一幫比較正派和像樣的人輔助,香港這百日,就不至於如此。」

「至少不連累內地的十一國慶,從明年開始,在香港,竟然變成了哀悼日。」L答。

如果唐唐當了特首,十一煙花夜還會不會撞船?大家都同意,這是中國玄學引人入勝之處。李嘉誠先生是港燈的大老闆,堅持支持唐英年到底,兩個人同氣連枝,氣場吉旺,大家都同意,腳頭這回事,不可不信。

孔子說:四十不惑,人到了四十歲,學問的根基有了,思維也成熟了,但還少了一些,要「五十而知天命」,才有點智慧。什麼是天命呢?就是你不要以為有權、有財、有勢,就可以玩弄權謀隻手遮天,不要以為你可以為所欲為,愚弄蒼生,擺布全世界的人。你不要以為你牛B,人算計,不如天命之精巧而嚴正。

大家說到這裏,都沉寂了,心裏都打個寒顫。



陶傑: 又見小米字旗

百日未足,大規模遊行示威已經爆發多場,還加上董曾兩朝都未曾出現過的絕食。建制陣營瘋傳「上面」對梁特管治的能力開始質疑。一個亂局,至少是無法操控。最「罪不可恕」的,是香港下一代示威,竟然打出殖民地英治時代的香港旗。

中國最愛面子。學民思潮喊什麼口號、掛什麼標語,因為是粵語和中文字,出現在美國 CNN和英國 BBC的畫面,西方文明國家的觀眾不明所以。但一張英治時期的小米字旗,所謂 A Picture Is Worth A Thousand Words,超越國界,影像符號。西方人尤其是英國人,一看就明白,心中暗笑。
釣魚台(又名尖閣列島)已經讓日本摑了兩巴掌,這個香港人還要打出小米字旗,如果你是共產黨,你也會氣得暴跳如雷。

問題是董建華和曾蔭權再不濟,也不會把香港人刺激得公然表示懷念英國領導。逼出一面小米字旗來,梁班子有這個本事,不由得不令人刮目相看。

一簽多行擱置,國民教育也散了攤,最後新界東北的割地風暴,林鄭月娥指斥香港人抗議建設「深港後花園」是「無中生有」。但很不幸,梁振英競選時,向新界鄉議局誇誇其談,其文字華麗的政綱,也白紙黑字,聲音檔案全部留了下來。新界東北「發展」主要目的,就是要建成新界的中環和銅鑼灣,「為促進港深兩地經濟發展提供機會」,並已「諮詢深圳居民意見」,由規劃署副署長梁卓輝引述深圳官員說,希望「可更便捷到香港看電影飲茶,但不想每次都要去尖沙咀和中環,如未來在新界北設大型商場,附設戲院食肆,應有市場」。規劃署露了底,早就承認:「為方便內地居民來港就近消費,新市鎮預留土地興建如銅鑼灣時代廣場的大型購物商場。」

如果新界東北是為了深港融合,與「國民教育」一樣天經地義,理直氣壯,則發展局局長陳茂波何以氣急敗壞、否認得一乾二淨?如果說「國民教育」是曾蔭權留下的地雷,還可以推賴,則「新界東北同城化大發展」完全是梁振英親自經手、林鄭月娥大肚受孕的本朝愛情結晶,這次是賴無可賴了。

但既然光明正大「深港融合」,以梁班子的角度,自己醞釀多年,正是梁先生生平抱負的一大亮點,則如果我是中方,對梁振英起碼要求:如果你認為是對,雖千萬人吾往矣,堅持做就是了,為何又要退縮?你一軟弱,小米字旗就亮出來了,如此弱雞管治,還想奢言跨屆一幹就是十年,豈不令北京的主人膽戰心驚?

假設九十後一代,於一九九○年出生,主權移交時只有七歲,有人質疑:「英治時代你經歷過幾多,又知道多少?」斷定香港年輕人沒有讚揚英治的資格。以此邏輯類推,香港上一代人陸續都死光了,沒有人經歷過日治的三年零八個月,日本人佔領香港手段殘忍,南京大屠殺也沒有人經歷過了,這一代人又有何資格「紀念」?
中國人沒有邏輯,這又是一例。不懷念英治,懷念曾蔭權可以了吧?至少曾蔭權學習了彭定康布下政治地雷的智慧,「國民教育」敷衍了事,留中不發,讓幾句話拖延打發,讓梁振英名正言順引爆。如此「智慧」不高過梁林鄭嗎?

九十後見識英治少,七十和六十後的香港人還健在。英治時代以麥理浩為標準,最大的特點,是絕不浮誇吹水,只埋頭實幹。沒有能力做得到的事,不會奢言空論,麥理浩、姬達、夏鼎基從來沒有說過半句要在新界「打造」出幾個新市鎮。但沙田和屯門各地的黃皮膚理民官,接受新界司鍾逸傑冷靜指揮,沒半點喧嘩,港人一覺醒來,《歡樂今宵》的現場直播,已經可以搬到 衞星的沙田市鎮普天同慶了。英國人只做不說,美國人說了之後一定做得到(像甘迺迪總統一九六二年聲言要上月球,七年之後,美國就做到了)。

特府吹水的本事大,內鬥扯皮的功力更高,中藥港、高科技港、阿董說得出做得到的,一件也沒有,梁特承其衣鉢,又豈不出事?又怎怪得「毫不作為,不做不錯」的曾蔭權,把前後兩人都比了下去?

譬如天水圍新市鎮也是「港英」成功打造的。當年收地,一切談判,幕後進行,要說那時沒有反對的輿論,絕不正確。香港的左報長期就是跟英國人過不去的對立輿論陣地。暴動之後,英國人搞新潮舞會和香港節,這類反對輿論一直有抨擊,說是懷柔政策。但英國人不會像梁振英賣弄小聰明,以為把新界佬、非原居民、九十後和環保分子公開炒成一場全武行大戲,讓「阿爺」見到香港的「敵我矛盾」是多麼激烈,把禍水引到什麼港英餘孽和外國勢力那邊,自己也付出代價。

不,「港英」從來不那麼蠢。拆九龍城寨也有不滿,當時的房屋署長祝建勳,被城寨的五毛阿伯指為漢奸,但 衞奕信和行政局寸步不讓,最終也不是夷為平地?

確實,九十後的香港人,對英國殖民地香港管治的智慧,僅得寸光片語的童年記憶。但也夠了。他們會記得三、五歲的時代,父母不會像今天愁眉苦臉,不會因為住不起房子而爭吵,更不會為柴米油鹽、生下小弟弟而要貴價搶奶粉而一天比一天狂躁。童年記憶,商場沒有人抱小孩大小便,像普魯斯特的《往事追跡錄》,反而最生動而真實。毛主席說得好: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當然也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懷念。中國人不會一生下來就親英,像林鄭月娥不也是累積了半生的見識和體驗,才會明智把子女家庭及早移送到英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