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低廈,人潮起伏,
名爭利逐,千萬家悲歡離合。

閑雲偶過,新月初現,
燈耀海城,天地間留我孤獨。

舊史再提,故書重讀,
冷眼閑眺,關山未變寂寞!

念人老江湖,心碎家國,
百年瞬息,得失滄海一粟!

徐訏《新年偶感》

2012年7月21日星期六

張大春:恰好如此

柳宗元〈漁翁〉是一首名作:「漁翁夜傍西巖宿,曉汲清湘燃楚竹。煙消日出不見人,欸乃一聲山水綠。迴看天際下中流。巖上無心雲相逐。」

熟悉近體詩格律、語感的讀者乍見此詩,會覺得有點兒奇怪,因為瀏覽一過,尚未回味之際,會以為它不是少了兩句,就是多了兩句。 

詩人試圖刻意改造近體律絕所帶來的那種「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爛熟」之感,除了一般常見的拗體之 外,更鮮明大膽的還會改變韻律節奏。像是著名的邊塞詩人岑參的〈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除了開篇「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之外, 每一個詩節都是三句一換韻,與尋常二句一韻的習慣已經不同,而這三句又是每句都押韻,與一般隔句用韻者又不同。像是「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 家大將西出師」或是「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這樣勁峭、廉悍的句子,就是因為改易了尋常慣讀的節奏,產生一種忽然收束──或者 是忽然延展──的音樂性,顯得突兀,也顯得凌厲。這是一種從細瑣處、根柢處、微妙處改換文學體質的嘗試,柳宗元的〈漁翁〉亦復如此。

蘇東坡對〈漁翁〉就別有親切的體會:「熟味之,此詩有奇趣,結二句雖不必亦可。」後世之解詩者,謂其奇趣在一「綠」字,蓋此字一出,全詩精神一振。不過,「綠」字之巧妙,是鍊字的功法,而非點染詩趣的關鍵。蘇東坡所聲稱的「奇趣」,必須從謀篇的角度來看。
我以為東坡那句「結二句雖不必亦可」也該有兩個層面的解釋。自其「不必」者觀之,則五、六二句根本是贅句,「欸乃一聲山水綠」豁然一瞬之奇,就收篇了,如此一來,「綠」字可見警策。

然 而,還有第二個層次;自其「亦可」者觀之,若是沒有後面兩句恍兮惚兮之詞,則不能表現「我」與「漁翁」實涉二境,一主一賓,相得益彰──我若沒有聽到漁翁 的那一聲「欸乃」,就不能表現一己與煙中之人俱化;漁翁沒有「欸乃一聲」來召喚我,不過是一幅尋常的煙山靄水,又有誰來點染出「無心相逐」的旨趣呢?

所 以,沒有五、六二句,就見不出漁翁似我、我見漁翁的兩造。柳河東不是不能寫很好的律詩的人,他的〈登柳州城樓〉(『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更茫茫』)就 是非常工穩而深密的佳作。他也能寫精巧、簡潔的絕句,一首〈江雪〉二十字,可謂冠絕唐音,千古爭誦。唯〈漁翁〉既不能削改成四句,復不能增改為八句,因為 它的情味就在這突兀之中,增一分反長、減一分亦短,這正是東坡「雖不必亦可」之論的核心。

柳宗元還有一首〈楊白花〉。據說楊白花是北魏名將楊大眼 之子,由於容貌瓌偉,胡太后每每「逼幸之」,遂不堪其擾。楊大眼死後,楊白花盡收其遺部,一舉南奔歸於梁。而居住在長秋宮中的胡太后傷心欲絕,派遣宮人日 夜踏歌呼喚,聲甚淒婉──事在《南史》中。柳宗元全不實寫,看似吟的是花,卻暗寓詠史諷人之意,所施也是〈漁翁〉那樣若有似無的手段,此柳詩之最妙處:

楊白花,風吹渡江水。坐令宮樹無顏色,搖蕩春光千萬里。茫茫曉日下長秋,哀歌未斷城鴉起。